文/谭丽莎
芳菲晒被子的时候脚被硌了一下,一声清脆的“啪”,东西碎了。芳菲感觉非常解压,低头一看,是一颗大蒜,瞬间成了蒜泥。
蒜是老家亲戚送的,送来的时候有些湿,芳菲就直接倒在阳台上了。阳台见太阳,没几天湿蒜就干蓬蓬的。这颗估计是芳菲在收蒜时不小心漏下的,没曾想今天在脚下壮烈了。
每一颗蒜都是有理想的,都希望在主人的餐桌上占有一席之地,要么是颗粒分明的裸蒜,要么是加了佐料的蒜泥,份量不大,却举足轻重。
锅里的水已经开了,芳菲把洗净、沥干了的苋菜放进去,用筷子焯了焯,捞出来,放进一个盛了凉白开的不锈钢盆里,带上一次性手套,将过了水的苋菜拧掉水分,放进另一个准备好的调菜盆里,泼上事先准备好的蒜汁,用筷子拌均匀,倒进一个青花瓷盘子里,取一双干净竹筷,又取一个刚出锅的热馒头放在盘边儿,进了卧室。
“妈,您最爱的蒜汁拌苋菜,起来吃点吧。”芳菲声音柔和,脚步也轻。
“不想吃,放那儿吧,你忙你的吧。”床上的老人身子朝向窗子,留给芳菲一个背。
芳菲把盘子放到床头柜上,端走了柜上的炒菜和豆浆。用右胳膊肘勾着把手带上了门。
炒菜和豆浆是早上的,已经凉了。芳菲倒进一个塑料里,准备给邻居家的那只小狗吃。
这已经是第二天了。通常是三天。
每一次,和小叔子会面,婆婆总会泪水涟涟哭一通,然后躺在床上三天不吃不喝。
小叔子的事,芳菲并不十分清楚。只是大概知道一些。
怀小叔子那年,计划生育开始。为了不影响公职在身的公公。婆婆在一个深夜冒着大雨将襁褓中的小儿子送人。便是小叔子,那时刚刚满月。
从此以后,婆婆就像丢了魂儿一样,开朗的她变得突然特别爱哭。但日子总要过,毕竟公公常年在外,一大家子老小还指望着家里上班的婆婆。就这样终于捱到孩子们长大,各自成家。
芳菲嫁过去时还不知道这档子事儿。
后来小叔子订婚、结婚,牵涉到盖房子要花钱,小叔子才又回来,继承了家里的老宅子老房子。
芳菲第一次见到小叔子就感觉很亲切,因为小叔子林冉和丈夫林峰相貌接近,只是整个人小了一号。
芳菲的电动车坏了,林冉回屋拿了工具箱,一会儿功夫就给芳菲修好了,还将电动车用毛巾擦得干干净净,跟新买的一样。
林冉不像林峰一样高大挺拔,但瘦而不弱,勤快并且灵巧。芳菲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小叔子。小叔子也活泼,爱和芳菲说话儿,俩人聊起来没有一点隔膜,宛若姐弟。
芳菲和林峰在城里工作,回老家是有时候的。林冉结婚以后也要挣钱养家,即使亲兄弟,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芳菲作为嫂子,和林冉见面机会更是少之又少。
婆婆和公公没在老家住几年就进了城,先租房,待林峰换了稍大一点的房子就搬了过去。
芳菲很多年没有见到林冉了。
再见林冉,他正和婆婆激烈对话。林峰不在家,芳菲因为有事提前回家,才见到了这一幕。
林冉喝了酒,脸红通通的。身体也发了福,整个人像肿了一样,正伸着脖子和婆婆抬杠。而婆婆也拧着脖子大着嗓门在反驳。
芳菲突然推门进去,两个人似乎始料不及,一下全都闭了嘴。
林冉这几年过得不太好,芳菲略有耳闻,但毕竟是婆家人婆家事,芳菲不便插言。丈夫林峰去处理就好。
但这次见到林冉,芳菲还是吃惊不小。她没有想到原来那个俊敏灵巧的小伙子突然变得如此颓废。
林冉不止一次来林峰家,都是在林峰和芳菲不在家时,好像地下工作者暗地接头一样。芳菲和婆婆谈过多次:林冉再来,一定留他在家里吃饭。但婆婆不是低头不语就是拒绝。她很担心芳菲不高兴。
她并不知道芳菲其实不赞成这么对待林冉。
林冉本质是很善良的。但他从小被送了出去,即使收养者人对他很好,于他而言,也是有心理阴影的。
芳菲亲耳听到林冉歇斯底里地对婆婆大喊——即使不要工作,也不能不要我!兄弟姐妹几个,为什么偏偏把我送出去?
你们对不起我,你们欠我的,就得加倍还我!
这似乎是林冉屡次找婆婆生气的缘由。
在林冉的心灵世界里,始终觉得自己被遗弃了,无论公公婆婆在将他送人以后从物质上对扶养人一家付出多少(公公生前对芳菲说,花在林冉一个人身上的钱,远远超过养林峰他们兄妹几个)。
林冉一度快乐。他的养父母对他非常好,养父母家的几个孩子也对他特别好,这导致他几乎是在溺爱中长大成人。但他生性善良,虽缺乏管教也并不混蛋。他享受着养父母、亲生父母,养父母家几个孩子及自己的两个亲哥哥和亲姐姐的关心与爱护,那时候的他集众多宠爱于一身,是幸福并快乐的。
林冉结婚了,回到了老宅子,回到了亲生父母的身边。
和父母一个锅吃饭,最大的好处就是在你还未完全自立时有父母托底。
林冉和妻子什么都不用干,只负责生育。
很快,林冉儿女双全。
然而婆媳矛盾似乎天然存在。林冉不擅长处理家庭纷争。
林峰和芳菲常常会在单位同时接到家里不定谁打来的电话,于是林峰听到母亲哭着要跳河的消息。而芳菲听到的是林冉媳妇要喝药的消息。林峰便带着芳菲回老家去处理,俩人分头做工作。林峰负责劝说他妈,芳菲负责劝说林冉媳妇。
战火熄灭并不意味着皆大欢喜。日子还是他们一起过。即使亲兄弟,也已经各自独立成家,林峰和芳菲不可能插手过多,话也只能点到为止。
结局还是有些出乎意料。林冉媳妇竟然摔了林冉母亲的神龛。无法再在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了,林冉母亲带着有病的林冉父亲进了城。租了几年房,后来住到林峰家。
林冉一家断了经济来源,不得不四处打工挣钱养家。这时候想起父母的好。奈何倔强的母亲死也不肯再回去。
这下林冉需要自立了!必须自己承担起养家的责任,他感觉到了生活的艰辛不易。
林冉并不是一个好吃懒做的人。他勤劳能干,并且追求时尚。芳菲家还没装热水器时,林冉就把屋子东侧的几十平方,搭成一间洗浴房,买来水泥,自己动手砌了地面,并贴了瓷砖,装上浴霸,用上了最先进的热水器。
他的一双儿女也特别聪明,学习成绩优异。
有爱才有希望。爱是一种治愈。如果有一个人好好爱他(当然最好是他的伴侣),他会从中获得奋斗的力量,儿时的创伤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愈合。
但他没有那么幸运。他没有遇到一个能够帮助他疗愈的人,本来结了疤的伤口反而重新被撕开,并且愈撕愈大。
在不断的生气、吵闹与挑唆、怨怼下,他将婚后一切的艰辛与不幸福,统统怪罪于自己当初的被送人。
他开始以爱的名义索取。
母子之间的鸿沟越来越大。
世界上没有一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因为那是从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块肉。
但当这块肉从母体脱离以后,就成为了另外一个生命个体,你无法要求他对给予了他生命的母体施以同样的爱。同样,也不能要求这个生命个体对自己必须理解。
林冉变了。每日借助酒精麻痹自己的神经,混沌度日。他根本意识不到:母亲愈来愈老,男儿当自强,历史原因造成的无奈之举委实不应该让年迈的老母亲继续承担。
除了物质上的给予,母亲还要承受心理和精神上的折磨,这么多年了,难道还不够吗?
芳菲曾经有很多话想对林冉说。
但看到今天的林冉,芳菲突然觉得已经没有再说的必要。
就像阳台上那颗被踩成了蒜泥的蒜,已经不可能再回到餐桌。
作者简介:
谭丽莎,河南省西华县第一高级中学音乐教师。周口市作家协会会员,西华县作家协会副主席。教学之余痴迷文学。闲来拾笔,有文字见诸报纸杂志。作品入选《师者行吟》《师意盎然》《师墨飘香》《师兴旷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