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在的位置: 西华县 >> 西华县习俗 >> 金瓯缺7

金瓯缺7

白癜风的危害 http://pf.39.net/bdfyy/bdfal/160202/4768975.html

《金瓯缺》

?

第三十一章

?

(一)

  斡离不大军横扫燕京东北各州县,来到燕京东郊八十里的三河县,发现迎待他的不是一纸降书,而是以五万大军组成的铜墙铁壁。细作报来,隔开一条白河而阵的常胜军,集中了全军精锐,统领郭药师、大将赵松寿、张令徽、刘舜仁以及由蓟、檀、顺、景诸州撤回来的的守将吴震、高公平、徐杰、林良肱等全都麇集在军中。

  斡离不通过足智多谋的刘彦宗在郭药师身上做过许多细致周密的工作,双方书札往返,彼此把重要的情报相告,已非一日。只有感觉到他们这项工作已有成效,郭药师之迎降已如水到渠成,决无问题,斡离不最后才定下了出师之期。出兵前的旬日,刘彦宗又给郭药师送去一封密函,明告出师之期,要郭药师准备一切。出兵后,蓟、景、檀、顺诸州纷纷易手,基本上没有经过战斗,斡离不认为这是郭药师决心投降的表示,附郭诸州县的撤退正是燕山全路迎降的前驱。这时斡离不、刘彦宗的思想中已经有了可以不战而下燕京的准备。

  只有一件事情还叫他们放心不下,郭药师的回信尚未送到,而通款曲最早,平日书札往来最多的张令徽,这时也无只字片札送来。不过这有很多理由可以解释,郭药师最后准备尚未完成,不愿打草惊蛇,引人怀疑。也可能郭药师、张令徽的回信被常胜牢主战派的将领赵鹤寿等截获了,无法送达。这种事情过去有,现在也可以有。不过郭药师大权在握,只要他真心愿降,少数几个主战派阻碍不了他的行动。斡离不的乐观确是很有理由的。

  因此斡离不接到细作的情报,郭药师没有迎降的迹象,反而好象要倾全军之力在三河县迎战,不由得又惊又怒。他首先感到自己是受骗上当了,然后又觉得自己在策略上已犯了相当严重的错误。

  斡离不的大军在总数上与常胜军相等,构成他这支军队的主力女真兵约有二万余人。郭药师麾下战斗力意志最旺盛、作战能力最强的赵鹤寿部也在二万人左右,他们在实力上可算得旗鼓相当。本来常胜军要多方设防,兵力分散,他以全师进攻,兵力上可占到优势。如今他错误地把出师之期和主攻方向告诉了郭药师,后来又分兵攻占附郭州县,使郭药师赢得了时间和空间,得以放弃边地,缩短防线,把精锐的赵鹤寿、赵松寿部全军东调来此,集中全力来与自己对垒,双方形成了一比一的均势。而常胜军又有劳逸、主客对比上的优势,正好抵销自己进攻方面的锐气。看来在这一场主力决战中,他已经没有多少便宜可占。

  斡离不独自考虑了半天,然后派人去把刘彦宗请来,两人密议了半夜。事后,没有再去征求阇母、兀术的同意,就发出明晨进攻,决一死战的命令。

  那么郭药师是怎么想的呢?

  郭药师决不愿做大宋朝的忠臣孝子,为宣和天子殉葬,这一点除了痴心梦想的宣和君臣外,大约可说是“路人皆知”,但与此同时,他也不会心甘情愿地成为一条帮助斡离不打江山的功狗,在这一点上,斡离不、刘彦宗都没有看透,也存在一些幻想。前面说过郭药师是个野心勃勃的军人,对自己的前途,他早有深心密虑、不可告人的打算。

  他不愿保宋也不愿降金,他的称心如意的算盘是凭借自己的武力,周旋于宋金之间,成为第三种势力,使宋金两方面都想借重他,形成举足轻重之势。

  五代时有个成德节度使安重荣说过一句话:“当今之世,唯有兵强马壮者堪为天子耳。”安重荣也是块没字碑(五代时,一个姓安的军阀不识字,当时人讽刺他为“没字碑”。),说出来的话却要比读烂五车书的酸秀才透彻得多。郭药师一生服膺这句话,并努力促使其实现。他不稀罕那来得太晚的燕山郡王,那是宣和君臣早就答应他,而直到金兵入寇的前夕才算兑现了的封爵,圣旨颁到时,他只住内心中冷笑两声。他也不愿做石敬瑭、赵延寿(后唐幽州节度使,与养父赵德钧降契丹,企图代石敬瑭为帝。为契丹拘执而死。),这一对已到手或尚未到手的宝贝皇帝,都是被人穿了鼻子牵着走路的。这样的皇帝,他不稀罕。他要做的是凭借自己武力而不依靠外力的货真价实的最高统治者。他要做自己的主人而不是别人的奴隶,这才是他的内心秘密。

  不过郭药师能不能实现他的野心,在目前情况下,要看他能不能一战重创斡离不,好象两年多前,他在峰山一战打败奚军一样。如果历史重演,再来一个新的峰山大捷,把斡离不的大军彻底击溃,从而造成金朝内部的分崩离析,或者重创金军,使它无力卷土重来,朝廷对他的依赖更甚。只要出现了这两种情况之一,那时距离他的野心实现之期就不远了。

  接到刘彦宗最后一封劝降书,明告他金军出师的日期及主攻方向以后,他的内心发生激烈的波动,这个他既热切盼望而又有点害怕的口子终于到来了,好象经过多时的盘马弯弓,引而不发,这手里的一支箭,终于不得不发射出去了。或者一发中的,或者失手射空,或胜利,或失败,两者必居其一,这中间已无选择余地。

  从那时开始,他就秘密地驻军三河——劝降书中提到的金军主攻方向——不再问到燕山村去。他检阅了手下的兵力,部署了对金作战的方案,做好一切应急准备。郭药师确实不愧为铁腕人物,他考虑周到,行动迅速,在短短几天内,就悄没声息地把一切都布置得十分完善。

  郭药师的布置要对三方面保密:金朝、宋朝以及部下一直想要降金的张令徽等将领,因此他的一切行动都保持高度的机密性和警惕性。

  安抚使蔡靖、转运使吕颐浩、廉访使梁兢是燕山路地方的三大长官。他们虽然是站在郭药师个人利益的对立面的,但对郭药师过去已得到的好处,并未成为阻力,对他未来的事业可能还有相当大的利用价值,对于这样的人,不必消灭他或者驱逐他,而应该加以严密的监护。从金人入侵那天开始,郭药师就派人暗暗地把他们“保护”起来。他们似乎还蒙在鼓里,一夕之间,忽然发现自己已被锁在一口大铁柜里。他们的自由只限于在燕山府高峻的城墙之内。在这个范围之内,他们可以做他们愿意做的事,譬如向朝廷告急,向邻道请兵请粮,发文檄痛斥金邦的背信弃义,作出誓为朝廷慷慨殉节的姿态等等。这些文书经过检查,只要不指斥郭药师和常胜军,都可放行,但绝不允许他们离开燕山府。

  至于宋朝政府所有的财产、文书、册籍等,事实上已早在他的控制中,谅也逃不出他的掌握。

  常胜军内部本来就有亲宋、亲金两派,现在实行抗金,自然要借重亲宋一派的军事力量,他判断刘彦宗劝降信中指出的进攻路线是真实可信的,便于他作迎降准备。因此只要把主力大军集中在三河一地,其它边城得失,都无足轻重。他甚至把驻守北门锁钥居庸关的赵松寿也调来,把战胜的希望寄托在这支军队身上。赵松寿勇冠三军,比兄弟有过之而无不及,郭药师对他一军十分放心。只有赵鹤寿本人因病留在燕山府。

  郭药师不放心的是张令徽、刘舜仁等将领,他们早就鬼鬼祟祟地与金朝勾搭,这个,他不但早有所闻,而且本人也通过他们去和刘彦宗搭线。想投降,当然需要他们通路子,现在决定抗战了,反过来就要防备他们临阵出卖自己。一生依靠投机起家的郭药师怎能不提防手下人也来一个投机,抄自己做过的老文章?张、刘二军本来就驻守在三河一带,现在把他们调到次要的偏南地区,另外又派了自己得力的亲信率部渗进二军的队伍中间,临时打乱他们的编制,以防止他们的异动。

  所有这些军事和政治方面的布置,在斡离不大军到达三河县的前一天都已完成了。论实力,并不输与对方,讲谋略,自己也有一日之长,因此在决战前夕,郭药师的意态相当舒展。

  (二)

  燕山府沦陷时,身当其冲的燕山路安抚使蔡靖乃是这个官职的最后一任。随着燕山府及其附近州县全部沦陷,这个地区划归金朝所有,两宋政府再也没有恢复一个名为“燕山路”的行政区以及它的高级行政长官燕山路安抚使副。

  历史上有过这样一个办法,在东晋和南朝时期,北方许多州郡早已沦陷,南方政权在其所辖的范围内“侨置”州郡,地方在南方,名称却是北方的。譬如河北东南部本来有个冀州,河北沦陷后,南朝政府又在郁州(郁州今江苏连云港市。)侨置冀州,以示不忘收复失土之意。这是一种“精神收复法”,不是通过军事政治的努力,从实际上收复失土而是用一种象征性的手法,在意识形态中收复失土,这种“精神收复法”有没有实际意义,起了什么作用,是好是坏?这要放到历史的具体条件中去评论。可是南宋政府连这样一种象征性手法也没有敢用,因为当时北方大片土地被金兵攻占,南宋君臣一心只想泥首乞降,唯恐金人不肯笑纳这笔重礼,怎敢再提收复之事?后来和议成立,以法律的形式承认了金朝对北方土地的占有权,从而收复失地变成了非法行为,要求收复的思想也变成为非法的思想,写下了历史上最可耻的一页。

  燕山府沦陷是个历史悲剧,身为最后一任安抚使的蔡靖在酿造这个悲剧中也有他的一份“功劳”。虽然考核他在这多灾多难的一年任期中可说是无所作为,表面上看不出他应负多少责任,但是一个长官的“无所作为”,就在事实上使得别人“有所作为”。无论郭药师,无论斡离不,在这一年中都是很有作为的。“傀儡就是帮闲”,不能以傀儡作为替自己辩护的理由,这个历史教训是惨痛的。

  宣和末期,金兵南侵之势已成,两河地区,首当其冲,这是谁也看得清楚的事实。当时充任河东路安抚使的张孝纯和真定路安抚使的刘鞈都是著名的“边才”,在军事、民政、培训后备部队方面各有专长,各著功勋。宣和六年十一月,朝廷派蔡靖接王安中之任,充当比河东路、真定路更重要的燕山路安抚使。当时舆论对他抱有很大的希望,相信他能拿出有效的办法来钳制郭药师八只横爬的足,重措燕山路于磐石之安。舆论对于过去声名不太狼藉的初任官员都是这样期望的。何况当时,他官拜为保和殿人学士,比刘鞈、张孝纯的官衔都要高出一头。即使在政宣时期,权奸横行,许多人把大官看得一钱不值,但只要他依傍权门的色彩不太浓厚,仍有人把官衔看成为一种衡量标准,把他的官衔与他的道德、品行、学问、才能等同起来,成为一个混同体而肃然起敬。

  这是一种社会偏见,可是这种偏见由来已久。

  其实,撤去与王黼、蔡攸关系密切的王安中,而代以派系色彩较淡的蔡靖,这还是朝廷当权派的一个阴谋。把蔡靖撂到烧得通红的铁床上去烤一烤,炙一炙,把他烧得皮焦肉烂,混身冒烟,那时就可宣称:与他比较起来,王安中还是此胜于彼的。只要能够压倒政敌,抬高自己的一派人,不论要国家付出多少代价都行。这在官场上,不仅是不乏其例而且已很难找到相反的例子了,可是,一般人不明真相,他们真以为朝廷已有去旧布新的决心,从而期望蔡靖能够出现什么奇迹,扭转乾坤。

  一年前,蔡靖就是在这种期望和信任声中来到燕山府履新就任。他倒颇为珍重自己过去的官声,再加上安抚使也是他仕宦阶梯中不可缺少的一级,只要在燕山任上太太平平地过一、二年,他就有希望调回东京出任宰执。因此明知燕山府是个火坑,他也得去跳一跳。

  不过幻想很快就打破了,既然童贯对郭药师也毫无办法,只得退避三舍,不敢见面,他蔡靖一个文员拿郭药师还能有什么办法?要他创造奇迹,力挽狂澜,那无异是白日做梦。他慢慢地适应了这种局面,他学会苟且自容之术,看见郭药师当面恭维一番,有时在一些无关宏旨的小事上,估计不致触怒郭药师,也争论几句,偶得俞允,回去就在幕僚面前夸奖:“汾阳毕竟不凡’。在相反的情况下,受了一肚子闷气,当面不敢作声,只好在家人面前痛骂“轧荦山”跋扈难制。这两个称呼,如前所述,对于郭药师早已是不关痛痒的了。

  金兵出动前旬日,郭药师得到刘彦宗的诱降书,已知确悉。他调兵遣将,自己就坐镇在三河县,已有多日未回燕山府。不久,蔡靖也得到金人即将入寇的情报,他也忙起来,与属官、幕僚、家属等商量应变之计。会议中,有人主战,有人主守。安抚使司参谋沈琯曾在小种经略相公麾下任职数年,懂得军事,主张水来土掩,兵至将挡,如能发动常胜军一战挫敌,斡离不的野心自戢,说得振振有词。另一名幕僚,著名书画家米元章的女婿、安抚使司勾当公事吴激主守。认为燕山一路的大军全归郭药师自己掌握,如在东郊与金人猛搏,是孤注一掷的勾当,万一失利,大势去矣!不如劝告郭药师持重坚守,徐伺其隙,再图退敌之计,说得也不无道理。主战主守,两种意见截然相反,蔡靖心里委决不下,他不顾天色已晚,征得守卫的同意后,就带着儿子松年一齐驰至三河去见郭药师。

  郭药师面色极其难看地接待了他父子俩,问道:

  “天色已晚,大学父子驰至军前,不知有何见教?”

  “闻说檀州有失,敌氛日恶,事关燕山一路存亡得失。这几天又不知太尉行旆何在?今日幸蒙赐见,有关战守之事,尚幸赐教。”

  蔡靖说得十分婉转,想不到郭药师直截了当地就回绝他道:

  “战守大计,药师自有权衡,无与大学之事。大学父子且回燕山去听候消息。”接着又极不礼貌地警告一句道,“药师明日尚待至居庸、南口一带视察边情。药师行踪,事关军事机密,大学知道了也休得声张。”

  这次郭药师来到三河,原属机密,不知如何被蔡靖打听出来了,跟踪追至。安抚使司里好象装着个大喇叭,蔡靖今天做的事情,斡离不那里明天一定知道,哪还有什么保密之可言?这句警告的目的是不准蔡靖随便泄露他的行踪。蔡靖自然也听得出来。经过这一年来的锻炼,这时的蔡靖颇有点唾面自干的休容精神,得了郭药师这句回话,就兴辞而出。一路上与儿子研究郭药师的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父亲说:“汾阳似有惧意?”

  儿子说:“岂止怯惧而已,轧荦山目睛流转,机锋内藏,恐有不测之事。”

  父子俩带着各自的印象,回府去与僚厉们商量对策。

  但是父子俩的观察都错了,其实郭药师于他们来到前,正好截获一份重要的战报,他的内心中正为要酝酿一场已经掌握了主动权的决战而十分兴奋,哪有什么“惧意”?更没有“不测之事”,只不过他一向瞧不起蔡氏父子,不愿以实言相告罢了。

  蔡氏父子一走,郭药师就把赵松寿找来共同研究这份战报。

  赵松寿知道蔡氏父子刚来过,一见郭药师就问:

  “蔡安抚父子夤夜驰至军门,有何急事?朝廷可有密旨?”

  “并无密旨,”郭药师摇头回答,“蔡安抚闻说檀州有失,忧心忡忡,特来打探消息。俺告诉他这里日夕将有大战,请他父子安心回衙,颙听捷音好了。”

  郭药师巧妙地把他与蔡靖的对话改动了几个字,改头换面,语意全变,赵松寿听了,果然十分满意。自从截获那封给刘彦宗的词意闪铄的信函以后,赵松寿对主帅的意图颇具戒心,不过此番郭药师把他全军调来,抗金意态十分坚决,他的疑心也打消了一半。此时,他又试探一句道:“蔡安抚不失为忧国爱民的好官’此等人在官场中也算不可多得的了。”然后他转进一层道,“只要是朝廷派来的,哪怕是一束刍草,我辈也当尽礼相待,才不失以臣事君,尽忠报国之道。”

  “这小子好傻!哪来这一套酸气扑鼻的迂腐之论?”郭药师不禁在心里窃笑赵松寿的幼稚无知,“你敬朝廷的人如神佛,他们看你还是一束刍草,叩头下跪,也有何用?”

  闲语撇过,当下他们认真地研究起这份战报来,经过综合分析,判断金军将于明天发动进攻,具体的作战计划有如下两条:

  明日拂晓前后,斡离不要亲统一军从白河东岸的大本营吴雄寺出发,渡过白河,与郭药师的主力接战后,直占燕山外围重镇通州,进围燕山。

  金军大将阇母另统一军,从偏南的皇子庄出发,渡河后,压迫驻扎在长陵营的张令徽、刘舜仁两军,隔断他们与郭药师主力军的联络,然后迂回南下,切断运河粮道。

  针对金军的作战计划,郭药师与赵松寿拟定了先发制人的反击方案:

  他自己亲率赵松寿的精锐骑兵作为主力,于今夜午夜前就渡过白河直扑吴雄寺的斡离不大营。当时正在冬令,白河水浅,根据事前测量,他选择的渡河点,水最深处也不及马腹,要渡过去并非难事。为了增加实力,他把张令徽麾下的大将皇贲调来,令他统届所部步兵,限于子、丑之间到达指定的渡口,渡河东去,接应赵部骑兵。

  皇贲虽是张令徽的部将,平日多受他的笼络,张、刘与金人秘密往来的情报多是他向郭药师提供的。现在把他调来,既增加了赵松寿的后备力量,又削弱了张部实力,可算是一箭双雕之计。与此同时,郭药师严令张令徽率本部人马扼守河口,不得妄动,如果阉母军渡河,俟其半渡而击之,不放他们过来,也不许追击过河。刘舜仁所部相机协助在渡口作战,并拨出部分兵力,加强运河一线的防护力量。

  抗金的方针定了,郭药师在拟定方案时,不缺少决战的勇气。实际上它是一份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军事冒险计划。郭药师把自己的命运孤注一掷地押在赵松寿这张王牌上,只要赵部渡河顺利,能找到斡离不的主力,一战挫动了他的锐气,就不难取得全面大胜的战果。张刘二军虽不可靠,但只要把斡离不主力军击溃了,阇母所部自救不暇,安敢渡河挑衅,更加谈不到迂回南下去切断运河了。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在决战之前,忽然截获了金军的军事文书,使敌方的行动尽在我的烛照之中,而我据以制订的反击方案,却为敌方意料之所不及,这在双方的战略布置上,我已著了他的先鞭,先就掌握了三分胜机。

  至于决战之际,全看赵松寿一军的表现。峰山之战,赵氏兄弟骠勇异常,赵松寿表现更加突出,他率部左右决荡,只经过一个时辰的激战,就把萧干所统奚军击溃,以后即形成摧枯拉朽之势,彻底消灭了奚部的战斗力量。今天赵松寿慷慨请战,勇气百倍。他的部下,多时在居庸、南口一带集中训练,犹如新发于硎的利刃,人人摩拳擦掌,希望一举得胜,士气空前高涨。郭药师觉得让历史重演,继峰山大捷之后再来一个三河大捷,也完全是意中之事。对此,他自己也有充分的信心。

  现在就要看行动了。

  (三)

  彤云密布的黑夜把双方的动静都遮蔽起来,而呼啸着的山风,也起了助手的作用,把秘密行动的部队偶而发出的一点嚣声都掩盖住了。这一场不仅决定燕山府命运,而且也关系到宋金两朝兴亡的战斗,就这样悄悄地开始了。

  赵松寿亲自率领一千名轻骑兵,作为第一批渡河部队。十二月初五的新月,只有过了午夜时分,才透过重重云层,露出一钩淡淡的光亮,依靠它的指引,赵松寿饬令所部,严格按照规定的渡口渡河,渡河时彼此照顾,相戒不要发出很大的声音。他自己身先士卒,第一个就渡过了白河,在西岸没有发现一个敌踪,他带着渡河成功的舒畅的心情,拍马径向东北方向驰去。这时再要遏制士兵的欢呼声,几乎是不可能了。看见主将东驰,陆续渡河上岸的骑兵等不及整好队伍,就鼓噪着,呼嚣着,舞弄手里的兵刃,跟随赵松寿迅捷驰去。

  横在胜利道路上的第一道障碍,被顺利地克服了。郭药师听到第一线传来渡河成功的好消息,不敢怠慢,自己迅速渡过河,在亲将的簇拥下,快马东驰。

  起更以后,云层逐渐散开,但是月色更加朦胧了,从平地上腾起的一片雾子好象在它上面蒙上一层轻纱,随着雾气的逐步加浓,这块透明的轻纱也逐步变成半透明的绢子,最后变成完全不透明的幕布,这时大地上又回复到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起先,被战士们压抑不住的欢腾泄露了一部分的军事秘密,现在却被包裹在更加保险的浓雾中间,战士们的心情稳定下来,又复归于沉默,连得杂乱腾踔的马蹄声也变得更加掩抑,更加有节奏了,似乎战马也通人情,懂得在这样一种带有袭击性质的军事行动中,不宜过于暴露自己。

  重雾,无疑会降低疾驰者的速度,不过三河一带本来就是常胜军经常操练兵马的地方,赵松寿所部在峰山大捷以后,在这里驻防过大半年,他们指挥所就设在吴雄寺、皇子庄二处,他们对这里的地形十分熟悉。哪里有一片树林,哪里有一条岔出正道去的小路,哪里有一块突出于路边的岩石,他们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行途所经,他们本能地绕过这些障碍,使行军的速度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另外一方面,在战争中,雾,总是有利于袭击的一方,因为静止的目标,即使在重雾中,也还容易找到,而袭击者的行动如果得到大雾遮蔽,就可使对方莫测虚实而大吃一惊。

  老于军事的郭药师判断了当前的情况,就马上平举起右手掌加在眉心上,搭了个凉棚,望一望根本望不见有什么的前方,然后回过头来跟那几名紧紧跟随着他的亲将说:

  “早料不到有这场大雾,它来得正好,乃天助我也!”

  然而到了未明以前,浓雾逐渐消退,勉强可以辨色之际,大吃一惊的首先不是敌方而是他们自己。原来他们驰逐到距离吴雄寺还有五六里路的地方,忽然发现有大队金军。虽然在刚消退的浓雾中还不能把敌方的样子看得十分清楚,但是,那矫健勇捷的骑马动作,那在脑后晃动着的发辫,那熟悉的服装和兵刃,分明是一支女真劲旅。他们人数很多,大路上、小径上、田野上,到处都挤满了人马。

  原辨以为这个时候还留驻在大本营尚未出发的敌军,忽然提前行动,一下子悄没声息地就出现在眼前,这当然要大吃一惊。使得久战沙场的赵松寿也出乎意外。他大喝一声,一马当先,就往敌人密集处冲杀过去。

  可是在敌人的一方面,在这刚消退的雾气背后忽然发现了这支人数众多,作战意志昂扬的宋朝队伍,也是大大出乎意外的。他们原以为要渡过白河,在河的彼岸才有机会与宋军交手。

  在这样接近,绝少回旋余地的距离中,要后退是不可能的,敌人追杀上来,很可能把他们全部吃掉;要从侧面逃跑也无路可逃。他们双方都是锐气极盛的部队,犹如一对生死冤家,忽然狭路相逢,分外眼红,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不可。于是随着赵松寿的这一声怒喝,双方骑兵一齐发喊,直冲向前,各自找寻自己的对手厮杀。

  赵松寿不愧为常胜军中的第一号猛将,他冲入敌军人丛中,乱劈乱砍,霎时间就血染征袍。他还不能满足于与一般战士交手,一心一意要找到斡离不捉对断杀。他知道好胜逞强的斡离不也一定不会临阵逃跑,错过一个与自己交手的绝好机会。

  他没有化费多大气力就找到这个身材健硕、态度威猛的二太子郎君斡离不。由于常胜军久与金军对峙,虽然没有与斡离不本人作过战,却都知道他亲自率领的一支军队用全白素旗,而那面加上虎头豹尾饰物的素纛就标志着他本人的所在地。找到素纛就等于找到他本人。赵松寿毫不犹豫就向纛下那个金酋冲去。

  那斡离不,果然是个统帅之才,他身穿一套雪白的袍甲,把头盔拉得低低的,只露出两只炯炯发光的眼睛。他手执缰绳,在那里安闲地观战,似乎正在找寻宋朝军队的弱点,准备一下子投入全部后备力量,迅速取得胜利。在他身旁,有一群金将围簇着他,人们指点说这是金军骑帅伯德特离补,那是女真大将挞懒,他们看到赵松寿来得势猛,就双双出阵,掩护着斡离不。

  斡离不身后,在无数面被刚刚露面的太阳照得金光万道的素帛大旗下面蠕蠕蠢动着大队步骑兵,无疑就是斡离不的后备力量。善于作战的将领们懂得在什么时候,恰到好处地把后备力量投入战斗,以收最后一击之功。过早或晚地投入后备力量,都会犯极大的错误。

  赵松寿看准目标,挥舞着手里的大刀,突然骤马冲入。刀光爧爧,刀环发出好听的铿锵声,一个斜劈,就把一名护卫着斡离不的银环金将劈下马来。一道喷泉似的鲜血,直喷在伯德特离补的脸部,刀影血光,再加上耀眼的阳光,竟使沙场勇将伯德特离补和挞懒二人惊慌失措,拦阻不迭。转眼间,赵松寿就把他们撇在马后,扑进旗门,直抢斡离不。

  斡离不果然不是等闲之辈,他赢得一口喘息的时间,挺槊骤马直上,一槊向赵松寿的腰腿刺去。在冲驰中仍保持高度警惕的赵松寿,灵活地一偏身,就把斡离不力量千钧的一槊躲过,同时他的电光般的钢刀一掠,似乎已掠到斡离不的耳朵边。斡离不把头盔一低,这一刀发出的呼呼声和刀环的铿锵声,还在空气中呼啸、振荡。

  他们的第一个回合的交手,那一槊和一刀都好象惊雷闪电、恶浪骇涛,逼得对手各自透不过气来。那马匹也随着人的节奏直驰,停不着脚,转眼间,赵松寿冲入金军的后方,斡离不也冲到宋军一方,一个踉跄,险些马失前蹄,然后两人又都灵活地掉转马头来,再作第二回合的冲击。这一次赵松寿的大砍刀直向斡离不的头顶劈下,由于距离过近,斡离不躲闪不及,举起铁槊来一格。赵松寿力猛刀沉,斡离不的铁槊竟微微地往下一沉。赵松寿的刀子顺势向他抓住槊杆的手指削去。斡离不一声“坏了!”丢下铁槊在地,转身就逃。可惜赵松寿手里没有弓箭,金军的将校又一拥而上,把他死死缠住,没有能够获斩首酋的大功。

  这时双方的许多战士都看见了这场闪电战,看见自己主将的攻击和招架,为他们欢呼,惊喊,有一刹那,战场上的空气突然凝结了,大家都停止战斗,屏住呼吸,等待主将们决出胜负米,再次定自己下一步的行动。

  在战场上,将领不一定可与对方的将领放对战斗,特别是主要将领,能与对方的主要将领敌对厮杀的机会更少了,除非双方将领都逞强好胜,有足够的信心可打败对方,而又相互蓄意要找寻对方来比个高下。历史上这种场面并不多见,如果把小说家想象的那种描写排除。

  唐朝安史之乱时,李光弼麾下的裨将白孝德阵斩蓄意挑战的敌将刘龙仙,那场面很精彩,还有《三国志》为我们提供的自马之战关羽刺杀袁绍麾下大将颜良取得首功的场面,那似乎有点出敌不意,双方并未经过一场恶斗。关羽胜来固然光荣,颜良死得却有点冤枉。只有神亭之战,太史慈与孙策的一场鏖斗才是半斤八两、势均力敌的,看了这段记载,这一对青年将军在沙场上相互争雄、互不相屈的英雄气概确实很难从人们的记忆中抹去。

  现在这个应该加上引号的“斡离不”和这个行将成为国殇的赵松寿一场短促的、却是惊心动魄的战斗恐怕也很难从当时目击者的战士心目中抹去。它虽然只是宋金双方混战中千百个战斗场面中的一例,但山于双方交战者所居的重要地位,特别由于战斗的精彩、胜负的立决,它成为这个局部战役的关键。“斡离不”被打败,许多簇拥在他周围的金环将、银环将把赵松寿拦阻一阵以后就跟随主将一起向后逃跑。它引起了连锁反应,在附近、不多一刻又蔓延扩大到许多地区的金方战士们都受到它的影响,纷纷从紧张的战斗中撤下来逃跑。

  富有沙场战斗经验的郭药师这时也冲上第一线,他看到赵松寿突击得胜,立刻抓住金军惊慌图逃的机会,指挥全军进攻。他手里的小红旗不断挥舞,指向前方,紧紧跟随着他的鼓手、号子手迅速发出追击进攻的号令,千骑万骑应着号令声向前突进,霎时间就把并不宽敞的道路与田野都挤满了。

  撤退中的金军发挥他们的长技,不断发射箭矢来阻挡敌方的追击,他们射得又准又狠,把一部分追击的人马射倒在地。倒地者还来不及挣扎起来,后面拥上来的铁骑又把他们挤倒了,或者践踏成泥。这一阵射击,给宋军造成相当大的伤亡。但这时大势已去,金军的劲弓镭矢已经阻挡不住潮水般涌进的宋军。赵松寿部骑兵追驰的速度似乎已超过箭矢在天空中飞行的速度,弓手们刚刚一箭飞出,追击者却已经冲到他身边,枪挑刀斫,再也没有给他们射第二箭的机会。许多弓手被杀死了,更多的弓手惊惶失措,把宝贵的弓箭丢在地上,拼命逃走。此时,天色大明,万马奔腾,掀起来的尘沙遮蔽了半边天空。刚才血战过的那片沙场现在寂寞了,它留下许多人马的尸体,双方都有。有时两具服饰各异的尸体并头躺在一起,愤怒的表情、蜷曲和痉挛的身体都表明刚才那场拼死搏斗的激烈程度。他们怀着各自的目标——一个是要掩护战友反守为攻,一个是要乘肚追击,扫荡残敌,在最后的谜底还没有揭晓以前,双双战死了。他们最后一个愿望大约是希望在断气之前有人告诉他这个谜底已经揭开了,他是属于胜利的一方。当然他的对方也同样希望自己是属于胜利的一方。

  这个谜底终于揭晓:现在,他是胜利的一方,不久后,他的对方也将成为胜利的一方。可惜他们两人都看不见,听不到了。

  在乘胜追击、扫荡残敌的道路上,郭药师、赵松寿没有受到多少阻碍。除了剿杀一部分落伍的金兵外,从战场追到吴雄寺敌方大本营,再也没有值得称道的战斗。他们一气呵成地追进吴雄寺阵地,那里只有几座空荡荡的营帐,能够作战的兵早已空营而出,参加战斗,原来留下的少数非战斗人员,这时也听到前线的败讯,丢下军需物资,向后方逃跑。后营里军粮马秣都堆成小山,还有炉灶碗盘,样样俱全,甚至许多大木桶里也装满着酒。看来金军并不准备战败,而是准备战胜了举行大规模的庆功宴。可惜一切都落空了。现在营帐里、木板房里以及那座破落得连正殿的栋梁也已七歪八斜的吴雄寺寺庙里都空无一人,只有几匹病、跛的老马,带着一副乐天安命的样子,仍旧低头在木槽里嚼啮草秣,它们就是残存在这里的最后的生物。

  这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胜利,威名久著、不可一世的斡离不一战而败,全军奔溃,把大本营都丢了。死伤的人员,粗略统计,总在几千名以上,军需物资的损失,更属不赀。这一仗可能就会使他一蹶不振。郭药师感到踌躇满志,赵松寿虽以没有全歼敌军、活捉首虏为憾,但初战就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也非常高兴。

  如果这场战争,真的就按照现在这个样子结束而没有发生后来的事情,那么,宋朝的历史记载上就可以大书特书堪与峰山大捷媲美的三河大捷,大大夸耀它的辉煌战绩,而郭药师个人的命运也会有很大的不同。

  还要替这个局部胜利装上一条尾巴。

  由于斡离不已经逃得无影无踪,据郭药师的判断,他很可能逃回蓟州坡,当下传令停止追击。准备回师扫荡阇母余部,然后凯归燕山。他要毁掉金朝的遗垒,破坏他们逃跑时遗留下来的军需物资。遗憾的是:全军上下,竟然没有一个人携带一点火种或取火的工具,而除了焚烧以外,一时又找不到既要彻底,又要迅速见效的手段。郭药师为这场决战已作了几天准备,想不到临到结束时还会发生这样一个意外的差错,这不免在大家的心理上投入一丝阴影。

  事已至此,别无他法,郭药师只好传令一部分骑兵,用绳索刀斧,把营帐拉倒,再把堆积着的粮食草秣推翻,然后尽情地往来践踏一番,作了象征性的破坏,以发泄心头之怒气。

  由于这片心理上的阴影,使他们这一胜利成为不完全的、看起来有些象瓷片一样脆薄的东西。

  (四)

  郭药师率领大军刚刚走上归路,只见大道上一骑飞驰而来,扬起一团灰尘。来人被带到郭药师身旁,立刻呈上皇贲送来的告急书。书中讲得明白,他的这支步兵部队渡河不久,就遭到“二太子郎君斡离不”亲自统率的女真兵的袭击。他皇贲抵死力战,不放金兵过河,已陷入金军三面包围中,部下伤亡过半。现在十万火急地派人前来向主帅告援,请速回兵相救,否则难逃全军覆灭的命运。

  这个败耗,令人十分吃惊,特别是“太子郎君斡离不”刚在半个时辰前被我军打得丢盔弃甲,向东北方向落荒而逃。众目睽睽,岂有虚假?他纵有三头六臂的本事,也不可能同时在他们的前后方,一面与赵松寿作战,一面阻击包围皇贲的渡河部队。

  赵松寿忿然问来使道;“皇将军可曾亲眼看到斡离不?”

  “不但皇将军看见,小将也亲眼看到了。”来使以十分肯定的语气回答,“高高的个子,深目高鼻,人称都统国王,他手执铁槊,亲自冲锋陷阵,勇敢非凡,皇将军就败在他手里!”

  究竟斡离不是身材健硕的,还是高高的个子,深目高鼻?赵松寿也弄不清楚。不过这个消息要是属实了,刚才与他交手,被他打败的不是二太子斡离不而只是金军中的一名二流角色,就会贬低自己胜利的价值。他勃然大怒,立刻请令,要求带一支骑兵前去相援,以便找到第二个斡离不,与他拼个你死我活,为自己受愚弄报仇雪耻。

  “且慢!”

  郭药师从来不是卤莽绝灭的家伙,他仔细一想,刚才与赵松寿交手的那员金将,因为头盔上的眉庇低低地拉下来了,看不清面目,再加上战斗是在穿云掣电的瞬刻中进行的,固然难以判断他是否真是斡离不,但斡离不在金朝东路军中的正式职称为监军,刘彦宗给他个人的劝降书中就称他为监军郎君,不是什么都统国王。其中莫非有诈?他沉吟一回,问来使道:“俺派在皇将军处的任都监,你可看见过他?如何他不亲自赉书来报紧急军情?”

  “任都监如何不识?皇将军打发小将前来时,任都监正骑着一匹枣骅往来督战,好生英勇!”

  来使确是皇贲的亲信。郭药师有着过人的记忆力,见过几面的部属,他都能记得,何况这来使说话时的神情十分坦然,而任杰骑的正是一匹枣骅,还是他赠与的。对于这个来使没有什么可怀疑的地方。

  这时又有一骑从官道上绝尘而来,郭药师的亲兵们老远就叫起来:“任都监,任都监!”那任杰果真亲自来了,一见郭药师在这里,立刻滚下雕鞍,禀报军情。他说的与来使所说,大致仿佛。他衔来的使命是再次请援,并且充任向导,陪同援军,穿过金军的包围线,合军解围。

  郭药师不再犹豫了,他挥一挥手,就让赵松寿率领二千名轻骑兵,随同任杰前行,自己亲率余下的大军,跟着出发。

  根据任杰和使者的报告,皇贲已苦战多时,金军的包围圈越来越小,最后被消灭的危机已迫在眉睫。救兵如救火,赵松寿在路上不再与他们打话,一心要及早越到河岸边,救出勇敢作战的皇贲及其全军。如果第二个斡离不是真的,那么他决不重犯错误,一定要在第一个回合中就杀死他,消灭已经出现的危机,重新稳定战局。

  他们按照计划进军,在已经可听到喊杀声的一丛树林旁经过,赵松寿略为踌躇一下,他凭着战场上的直觉,发现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突然发令,立刻停止前进,后队变为前队,转身撤离那林区。可是晚了,这道命令还来不及传到后队,埋伏在丛林中的一阵飞蝗般的箭矢把他们一行人,包括他本人、他的兄弟赵山寿、两名告援使以及几百名骑兵统统射死在路旁。

  只有少数几个从箭镝下夺得性命的败卒把消息报告了统军续上的郭药师。当时尚未幡然变计的郭药师不由得大惊大怒。根据败卒报告,射死赵松寿的箭矢并非金人所发,而是自己人躲在丛林里发射的。郭药师判断皇贲已经叛变,他引军径扑叛徒皇贲。

  高颧深目的瘦高个、人称蟾目国王(蟾目,阇母一音的异译。)的金军都统阇母趁机引部与皇贲会合,与郭药师展开剧烈的对攻。阇母部一清早就在白河东岸虚张声势地围攻皇贲部,虽然人马驰逐,喊声震天,却是一场彼此默契在心的假厮杀。只在此时才象离山的猛虎一样,真刀真枪地与郭药师部干起来。

  这时主客之势既异,双方将士的心理状态已转变,何况赵松寿战死的消息是封锁不住的,它极大地影响战士们的作战意志。常胜军虽然抵抗得十分猛烈,郭药师亲自搏战,也手斩了几名敌军,血染征袍,他麾下的亲兵,所谓“硬军”三百名,不多时就战死了一大半,即使这样,还不能扭转战局,胜负兀自未分。

  正在关键时刻,忽然又传来第三个斡离不向南路进兵,张令徽全军不战而降,刘舜部不战而逃,通州已被金军占领的消息。这个消息对阇母来说,来得十分及时,它起了最后一击的作用,既击败常胜军在河岸边的奋死抵抗,也粉碎了郭药师本来就不太坚定的抗战意志。他考虑到后路已受威胁,顷刻间就有全军受歼的危险,现在还残留的二万多名战士已是他手里最后的本钱,一定要把他们保存下来。他急忙下令,在金军的第三个斡离不尚未截断他的后路以前急速撤退,一直退到燕山府东门以外,才停下脚来。

  酝酿了二、三年之久的常胜军与斡离不军之间的较量,只化了半天时间就见分晓。常胜军先胜后败,金军先败后胜。常胜军并非没有战胜的机会,但它被自己的叛徒和斡离不的巧妙的战略安排破坏了。金军的胜利与其说是军事攻势的胜利还不如说是政治攻势的胜利,与其说是斡离不的胜利还不如说是刘彦宗的胜利。

  郭药师、赵松寿据以制订今天作战方案的那份敌方情报是一份假情报。它是刘彦宗精心结构的杰作,又通过郭药师自己派去的细作回传给他,达到欺骗、迷惑他的作用。

  这份情报说金兵准备分兵南北两路,拂晓渡河攻击常胜军,这一条并不假,假是假在两路金兵的兵力和人员配置上。

  郭药师把重点放在他自己所在的北路军上,而金军的计划则以兀术、阇母领偏师牵缀郭药师的主力,斡离不率领大军直逼张令徽、刘舜仁,迫他们投降后,攻占通州,截断郭药师大军与燕山的联络,以获取大功。

  郭药师明知张、刘不可靠,但他错误地估计了自己对他们的威信,认为只要自己不发令投降,张、刘决不至临阵降敌。他还相信自己抢先渡了河,以赵松寿的主力打败了斡离不,大局可定,南路一军无足轻重,即使让一部分金军过河,他回师一扫就可把它消灭掉,根本不足为大局的轻重。

  他万想不到,金军临阵掉包,与赵松寿在吴雄寺大路上激战的第一个斡离不是四太子兀术,在河岸边与皇贲合军谋杀赵松寿,后来又与自己激战的第二个斡离不是都统国王阉母,两个斡离不都是假的。

  把兀术看成为斡离不,确是中了金人愚弄之计。金人有意迷惑,把斡离不的旗号、偏将都借绐兀术使用了,造成假象,以吸引宋军的主力,减轻南路压力,至于把阇母看成为第二个斡离不,却是宋朝将领自己的误会。本来高颧深目的瘦高个都统国王阇母,在外形上与“撒合辇仆古”(女真话,撒合辇意为黝黑的,仆古意为瘦长的人,撒合辇仆古是斡离不的自称。)有相似之处,但都统与监军不同,太子郎君与国王不同,常胜军枉自与斡离不对峙多时,临阵之际,还有人发生这样的错误,而主将郭药师等不察,信以为真,这也说明常胜军在谍报工作上,在了解敌情上都存在不少问题。

  只有第三个斡离不才是真的。黎明前的一阵大雾帮了金人的忙,他们交叉行军——原在南路的阇母、兀术北调,原在北路的斡离不南调,在大雾的掩蔽下,竟没有被常胜军发觉。事实上,昨夜深夜中,刘彦宗已派了几个密使分别与张令徽、刘舜、皇贲等人联系临阵投降,都得到他们的首肯。就中皇贲表现得最为“积极”,他通过密使问:“太子郎君要生底(的)郭药师,还是死底?”只有皇贲临战前被郭药师调为北路军接应,这一着却不是刘彦宗事前预料到的。经过一番秘密商量后,皇贲牺牲一个使者,再加上自己去送死的任杰,阴谋用一阵乱箭射死赵松寿,为金朝立了一大功。

  斡离不南路军渡河后,受到张令徽摆队欢迎,并且身为响导,导引斡离不攻下通州。通州攻下后,运河切断,郭药师的军队已无能为力,宋金第一个大战役事实上已告结束。以后斡离不只要把已经兜在网里的鱼儿取出来放在砧俎上切脍就是了。

  张令徽、刘舜仁(他的行动受到郭药师派去亲信将领的监视,没有得到投降的机会,后来与郭药师一起撤退至燕山城外)、皇贲这些狗彘不食其余的民族败类,其行径十分丑恶。但他们长期来受到郭药师的包庇,在某些场合中,正是郭药师自己鼓励他们去和金寇勾搭的,今日的突变,正是当日纵容,鼓励的必然结果。

  (五)

  蔡靖从三河前线驰回燕山时,心里也有点后悔此行是多此一举。

  如果他提出主战,郭药师不同意,他有什么办法?如果他提出主守,郭药师偏要出战,他又有什么办法?现在主动权完全操在别人手里,别人不但不需要征求他的意见,甚至也懒得把决定告诉他,任他去胡猜一气。蔡靖的地位确实是十分可悲、可笑的。

  不过他去一趟也有好处,那是对朝廷有个交代。大员和名医一样,实在医不好病,只好尽尽人事,开张药方,将来病人死了,对病家有个交代,也就于心无愧了。

  既然郭药师的战守都不要他管,降,他又管不了,他们回家后,当夜就与属官幕僚们开会商量今后自处之计。

  论到“自处”,别人不管,他蔡靖幼读圣贤之书,长明华夷之别,身为朝廷大员,怎可丧志辱身,投降金虏,上贻祖宗之羞,下为门户之累?当时在幕僚属官面前,他就表示了一死殉职的决心。不过对于吕颐浩用唾沫写在案几上的“走”字,倒也有些怦然动心。死是不得已的,“走”却不失为通权达变之计。当然要“走”思想上先要做好受到朝廷谴责的准备,罢官削职,流放南服,都是意中之事。大不了吃他两年苦头,将来还有出头之日,比死总要略胜一筹。因此当他语气十分坚决地表示了必死的决心后,又松过一口气,委婉地暗示大家就“走’的问题再考虑考虑。

  转运使吕颐浩、转运副使李与权、廉访使梁兢等大官或明或暗,都是主张走的。就中梁兢主张最力,他还有一套振振有词的理论,说道,“昔唐室之乱,李、郭(唐朝中期抗击安史叛乱集团的名将郭子仪、李光弼。)诸将,也曾有退保者,卒成大功。燕山可守则守,不可守则暂保真定,与刘安抚合兵,徐图进取,也不失为上策。”

  这条“上策”受到参谋沈琯的反对。他说:“走有生之道而未必不死;守有死之道未必不生。若出城以后,为金人所杀,或被常胜军执俘,仍不免一死,其辱更甚!不如守城一死为愈。某决心追随大学,死于城内,以此为荣。”

  沈琯说得十分激昂,蔡靖听了大为动容,当下就对沈琯说道:“靖今日决死,他年可入《忠义传》,公不畏死,也可附在我的传后了。”

  反对逃走的还有蔡靖的妻舅,幕僚许採,他在会场上义正辞严地指出:“大学乃封强大臣,守土有责,自当以死守之,岂可与他人相比?”会后又悄悄地告诉蔡靖道,“吕颐浩等人为自安之计,早就打算挈眷出城,逃命苟活。今出此荧惑之议,万一朝廷有行遣,必以公先动为言,把罪责全推在我公一人身上,卖公自售,不可不察。”

  许採这席话把主张蔡靖出走的诸人的心理刻划得淋漓尽致,将来事实也必然如此。蔡靖一想何必为了苟活数日,坏了自己的名气,却去成全他们的逃命?当时他下定决心,准备一死殉节。

  晚晌得到消息,常胜军已封锁燕山城各道城门,军民官吏,商贾士子,没有郭统领手令,一概不得进出城门。此外,府衙和家门都被监视起来,进一步限制他们的行动。他偷偷摸摸再一次把幕僚召来会议,会上大家一致痛骂:“轧荦山居心叵测可诛!”这次会议开得好,“轧荦山可诛”的结论,大家意见完全统一,并无异议。这在向来各持一说,分歧百出,争论不休的宋朝官员的会议中,可算是一个特殊的例外。

  现在是要走也走不掉了,只有死路一条,只要死得太平一点,死得体面一点,还提指心吊胆活着的日子好过些。蔡靖想通了,居然落枕就睡,鼾声大作。

  第二天早晨,他还在睡梦中,忽然手下经常争论不休的两派人一起跑来报告他一个相同的消息。夜来郭药师出兵渡河,鏖战金兵,获取大捷,目前正在追亡逐北、扫荡残敌之中。

  “这个消息可是真的?”他衣服犹未穿好,先就慌张地问。

  “千真万确!”两派人一齐回答。

  “此话可靠?”他再问一句,不由得已经喜上眉梢。

  “可靠,可靠之至!”两派人又一齐回答。

  这真是奇迹出现了!就是这个目无长官、目无法纪的“轧荦山”,亲手把他推进一条死胡同。如今一战得胜,解铃还是系铃人,重新又把他从死胡同中拉回来了。现在他考虑的不再是寻死觅活,而是怎样精心撰构一篇告捷疏,除了盛推郭药师的战功外,也要巧妙地把自己和属官的功劳一并叙入。这件事就交给儿子松年去办。

  这时蔡靖得意忘形,连声索马,要亲自跑到三河前线去迎接郭药师的大军凯旋归来。他刚把靴子穿好,儿子松年提醒他,城门口的岗哨未撤,昨天打了半天交道,好容易才特许出城一次,今天前线已发生战争,戒备特严,再要出城,恐怕守军又要罗嗦。蔡靖一想不差,今天是出城不得了,不得已退而求其次,想带着僚属一起登东城门城头上去观战。妻舅许採又说不行,府衙门口的监防哨不许大学随意走动。这个许採好象是只白头老鸦,专报凶讯,不报喜讯,好不令人丧气!这时他手下的两派人又激烈地争论起来,许採说一定出不得府衙大门,“勾当安抚司公事”吴激说一定出得。许採说大门口新来的军官,一脸杀气,难于通融,吴激说天下哪有不爱钱的军官,多许些金帛与他,谅无不从命之理。空口争论无补,许採采用激将法要吴激去打交道。这一激果然成功,吴激很快就把这次“公事”“勾当”回来。满脸杀气的军官居然答应在他本人和部属的保护下,蔡安抚可以携带僚属上东城门观战。办好这件交涉,吴激得意得满面通红,仿佛他就是打败斡离不,凯旋而归的大将军一样。

  蔡靖对死亡下的决心本来就不很大,现在活机来了,当然显得特别轻松愉快,带同大队人马以及他的监防者高高兴兴一起驰至东门登城观战。

  他们在城头上只看见迤东一带烟尘滚滚,马蹄掀起的灰沙,遮天蔽日,把一切都包裹起来。蔡靖指着那团灰沙,问僚属那是什么地方,有的回答是在燕郊,有的回答是在夏垫,有的断言那里一定是金寇的大营所在地马坊。有人对马坊的地名提出怀疑,说在白河东岸只听说有个牛司,却没有马坊,而且金人的大营也不在牛司而在观音庙。这些僚属都是蔡靖从南方带来,平时郭药师不许他们过问军事,他们自己也乐得省力,对于迤东、迤西、迤北一带究竟有哪些军事要地,有几条河流,几处关隘,一直都懒得去打听,所以此刻的回答,竟是言人人殊,莫衷一是。

  蔡靖又问:看起来这一派烟尘是由东向西,还是由西向东?由西向东,意味着常胜军正在追亡逐北,正在扩大战果,由东向西,也可以解释为郭药师已牵师凯归,总之都是好消息。不过,这一派烟尘滚来滚去,他的目力不济,竟看不准滚动的方向,只好请问僚属。可惜这些僚属,有的工撰奏牍,有的擅长歌曲,吕颐浩、李与权管钱粮调度,梁兢管刑名司法,幕府人才之盛,可说极一时之选,却没有一人专长军事的。只有种师中推荐的沈琯颇有一些军事知识,可惜今天又没随来。现在蔡靖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大家又回答得五花八门,南辕北辙,听得蔡靖更加糊涂了。

  最后有人怪到东城门地势卑下。非高瞻远瞩之所,甚至说到这里的风水也不好,死人葬了,三代之内不会出一个五品官。于是吕颐浩建议登北极庙的凌云阁上去看一看。那座阁子高达五层,顶层有一块“凌云绝顶”的匾额,还是前朝陈子昂的手笔,到那里去眺望一定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在经过几天监禁生活后,这样一个建议是深得人心的,大家都十分赞同。在征得监防哨军官的同意以后,他们又一阵风似地涌到北极庙,无心上大殿去礼三宝,直登凌云阁。

  不过凌云阁纵使离地面一百尺,也仍然不能为他们提供一个满意的答复。极目东眺,远远看去仍与在东城门上看到的一样,到处是滚滚翻翻的烟尘,到处是遮天蔽日的灰沙。一会儿看来好象近在眼前了,一会儿又变得远在天边。大家议论一番,有几个人又争得面红耳赤,结果还是不得要领。

  但从早上传来人捷的消息以后,一直没有新的消息继续报宋,更看不见有大军凯旋的迹象,大家又开始耽起心事来。

  这时晌午早过,日影遂渐西斜。大家劳累了半天,才有人想起还没有吃饭。军事时期,北极庙的僧众四散,搜空了香积厨竟办不出一桌可以吃的素斋。有人提议,既然城外没有确报,何妨派个随从出城去打听打听。这个建议没有得到那军官的许可,只索罢休,且打道回府,再作计较。

  这时蔡靖忽然对他府衙门口站班的那个监防哨军官发生了兴趣。在归途中不惜屈安抚使之尊,对他的部下的部下——不知道要隔开多少层次——的军官亲热地说起话来,不但问到他的妻室儿女,还问每月的请受若干,能不能按时领到等等。叵耐那个军官铁石其面,铁石其心,架子竟比他的上司的上司郭药师还大,问了三句,回答不到几个字,看来此路不通。

  蔡靖再接再厉,回家后把妻舅许採找来,要他再去试试。颇有一点刚劲儿的许採敬谢不敢。蔡靖再去把原经手人员吴激找来,让他多许金帛,再疏通是否可让他们派个干办出城去打探消息。

  这一次,军官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吴激得到的回答是十分冷峻的一句话:“今夜且关上大门安睡,明日听统领吩咐。”

  这一夜要蔡靖“安睡”是不可能了,他千思万想,一颗心犹如打井水的吊桶,被辘轳牵上放下,放下牵上,上上下下,忐忐忑忑,竟没个安顿处。

  如果郭药师打胜了,他当然不会死。

  如果郭药师正如他们下午就耽起心来那样地被打败了,投降了斡离不,那一定要把自己送给斡离不,作为进见之礼,也不肯让他死。

  降虏苟生,他是绝对不能考虑的。等到郭药师战败进城后,要死也死不成了,真正要死,除非马上就死。现在他还保留死的自由,一剑刎颈就可解决问题,壁间悬着的那把宝剑,打磨得锋利非凡,见血即死,顺手摘下来就是。倘使看到流血可怕,去找一壶鸩酒,或者一绳悬梁倒也方便。不过选择在这个胜负尚未揭晓的时候去死,万一郭药师打胜了,他应该得到的荣华富贵未曾到手,倒先白白地去送命,将来留在青史上,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想来想去,马上去死的想法是绝对不可取的。

  现在不再是他手下的两派人打架,而是他自己腔子里的两颗心——或者是一颗心的两半在打架了。

  死还是活?马上就死,还是等到要死而不可能的时候再去死?活,要怎样活才能活得体面些,活得可以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这些看来都是不可解决的矛盾。经过一夜翻腾,他终于在一线隙缝中看到解决的希望。

  马上去死的可能性已经排除。过了今夜再要死也死不成,看样子是只能活下去。活下去就要成为降虏,这个,他还是不能考虑,但如果别人一定要他投降,这种把责任推给别人因而使自己的内疚可以减轻一点的投降,却是另外的一个问题了。好象他绝不愿苟生,但如果别人一定不让他死,这种让别人来替他负责的活命,比起“苟生”、“偷生”来,总还体面些,至少是罪减一等,这也还是可以考虑的。至于圣贤的教训,华夷的大防,虽然铭心刻骨牢记心头,但它们毕竟是些空空洞洞的东西,可以用来教育子弟,可以用来著书立说,至于是否言教身教,身体力行,又是另外的一回事了,言与行本来就是两回事。

  蔡靖翻腾了一夜,直到黎明前,才算得到一个朦朦胧胧的结论,自己也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六)

  第二天确息仍未报来,局势更加混沌。

  城内为数不多的常胜军还能力持镇静,劝告居民毋得惊扰,但是居民们到处打听消息,一会儿传说张令徽、刘舜仁无耻降敌,一会儿传说赵鹤寿、赵松寿兄弟以身殉国,他们互相走告,掩盖不住内心的惶恐。常胜军采取严厉的措施,白日戒严,禁止行人在街道上往来。

  中午以后,对官员们的监防又加紧一步。除蔡靖一家外,他的幕僚属吏一概撵出府门以外,顿时内外隔绝,不通信息。这促使蔡靖把朦朦胧胧的结沦更趋向于具体化,而那些空空洞洞的圣贤之训、华夷之防,也变得更加虚无飘缈了。

  这时他蓦地想起旬日前接到清州被占的消息,时当留在界首的接伴贺正且使傅察被俘不屈,骂贼而死,副使蒋噩、武汉英髡发易服,泥首乞降。傅察是自己在太学中的同舍生,后来又在礼部共事多年,生平以节义相砥砺,可称得是个畏友。他被四太子兀术杀死后,从人回来传达他的死状,大义凛然,与副使们相较,有泰山鸿毛之别。把这件事上告朝廷的奏章就是他亲手撰制的,写得淋漓尽致,以期不负死友。当时自己朗声读了几遍,也十分感动。在奏章中,他痛斥蒋噩、武汉英面缚阶前,腼颜偷生,曾狗彘之不若!表彰义烈、斥责奸佞,自问持论甚正,析义甚精。此刻一层朦胧意识蒙上他的头脑,竟有些迷糊起来,忠佞之间的界限也不象旬日前那样黑自分明了。现在他的想法和草疏那会儿已经有相当大的变化。

  “之明刚直博大,正气磅礴,死得磊磊落落,朝廷自有恤典。蒋噩、武汉英临难之际,勉应危局,也亏煞他们,只是生死一层未曾看透,尚有一间未达,例也不可厚责他们。”

  要达到生死关头的那一“间”,固然很不容易,已经达到过又回出来,再要“达”进去,那更加是难上加难。看来,随着他的持论的改变,这一“间”是永远达不到了。

  晚晌时刻,那个面如铁石的军官忽然闯入府来,换上一副笑吟吟的面孔,邀请蔡靖父子前往郭药师家中赴宴,他说是:“副使有屈安抚至府中宴集。”

  郭药师虽为燕山路安抚副使,他手下人一概称他为统领,副使这个职街早被人们遗忘。如今这军官改口称副使,那非出于他本人的特别关照不可。郭药师机诈百出,这一表示谦逊的称呼,一定有他的道理,为吉为凶,一时尚难逆料,但足以证明,他本人确从东城外回来了,距离哑谜揭晓之期已经不远。蔡靖怎敢怠慢?急忙携带儿子奔往“同知府”赴宴。这座同知府据传还是当年安禄山在卢龙节度使任上的旧第。安禄山、史思明相继为大燕皇帝,即就节衙改建为皇宫。它经历了二百多年的沧桑,中间迭为节衙、王府、留守府、皇宫,现在改成同知府后,仍然是府第潭潭,棨戟森严,比蔡靖所居的府衙不知要壮丽多少倍!一踏进它的门口就会使人不自禁地产生能不能再回出来的恐怖感。

  安抚使司主要的文宫和幕僚都被召来赴宴,酒筵摆开,果然丰盛,奇怪的是始终不见主人之面,连常胜军的二等将佐也没有露面,只有一个小小的文官王枢殷勤作陪。酒席一散,又是那个小军官出来打招呼,说:“副使传话,请诸位都留在同知府里过夜。”实际上都被软禁起来了。

  自从在三河县见过郭药师以后,蔡靖经过极其复杂的思想斗争,在生死关头的参悟上经过好几个反复,现在是一个朦朦胧胧的意识占上风,那就意味着斗争已经结束。现在的形势已经十分清楚,晚上不但禁止回家,即使关在同知府里也有人相伴,免生意外,那么他要死的自由也已丧失。这一夜他睡得多么沉酣!

  以后发生的事情,正如人们意料,是蔡靖这一点朦胧意识的合乎逻辑的具体发展。他、郭药师,以后还有斡离不似乎在演出一出三方面都默契在心的喜剧。

  初八日,郭药师终于露面了,他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对众人表白:“药师非不尽心为国,前日鏖战,尽心殚力,仍不免一败,乃诸公亲眼目睹者。今日归顾大金,不能与朝廷诸公全始终之义矣!事非得已,天地鬼神,实鉴我心。”然后单刀直入地劝蔡靖道:

  “大学不得已,莫且降否?”

  “下官以死报君,是岂可为?”

  蔡靖一面回答,一面就从从人手里抢把佩剑自刺。在这个场合,用这种方式来自杀当然只能是一种象征性的行动。郭药师拉住他的肘臂,奇怪的是已经传为国殇的赵鹤寿忽然也从右边跑来,一把拖住蔡靖的腰。

  “赵观察是你……你……蔡靖吓得向后倒退二步。

  这个在燕山养病的赵鹤寿忘记父母兄弟之仇,此时已被郭药师拖下水了。他不无有点腼颜地打圆场道:

  “即是大学不降,且再商量。”

  郭药师在降官中间已经找到一个他需要的谯周(三国时蜀汉的大臣,以专草降表出名。),昨夜的一顿断头宴,一半就是为他润笔。儒林郎王枢十分实力地草表道:“待时而动,动静固未知其常,顺天者存,存亡不可以不察。”“臣素提一旅之师,偶遭百六之运,亡辽无可事之君,大金有难通之路。”“昔也东争,虽雷霆之怒敢犯,今焉北面,祈天地之量并容。”这是一个文人能够写的最没出息的文章。郭药师看了大喜,当夜就送去给斡离不。次日,郭药师又来见蔡靖,商量与斡离不相见之礼。

  这一次蔡靖的态度稍有缓和,他先是要求免见,“既就拘执,何必更降?见时用何礼数?”然后又提出“靖若死,举家骨肉告相公缢死,一坑埋之”的要求,虽然也说到死,语气之间,不象昨天那样的决绝了。郭药师心里明白他的投降是要经过三揖三让,才能实现的,他的死志,也要经过多次乞免,一再哀求,才答应有保留地从缓,颇有死刑缓决的味道。郭药师看在安抚使的一颗大印面上(这是送给斡离不的一笔重礼),只好十分迁就他。后来再一次谈到见斡离不的礼数,蔡靖的口径又松了一大步,说是“若太子肯议和,靖为生灵之故,不惜两拜。”有了这句话,郭药师诱降的大功才算告成。

  郭药师要投降,在降表上拉出“天”与“时”两头替罪羊,蔡靖愿意屈膝,其动机是为生灵,他们的做法虽然各有千秋,机杼用心,却是一致的。

  最后的障碍扫除了,第二天大家见面时,蔡靖果然屈下了关系到燕山一路百万生灵的双膝,向斡离不拜了两拜。斡离不客客气气地把他搀扶起来,招呼他上前,两人谈了一些其他汉人听不到的话。当时看到他们密谈的郭药师、张令徽、吕颐浩等人心里都七上八下,唯恐他恩将仇报,忘记了对他的救命之恩,反而在斡离不面前投石下井,要他们好看。不过,他们的密谈已被封入历史疑案的档案袋中,谁也不可能知道它的内容了。只知道以后蔡靖被留下来,仍旧主持燕山一路的民政,却没有什么正式名义,成为一个受到谅解的特殊形式的降官。

  所有这一些都在意料之中,都是合乎他的逻辑的顺利发展。他似乎还在表彰自己始终忠于宋室,不负赵皇,把自己的被迫投降与别人的甘心事虏区别开来。不知道后来的大金朝廷是否也把这两类降臣加以区别而对前者特别优待,这也被封入历史疑案的档案袋中,无从妄测了。

  北宋末年,两河重臣三安抚之一蔡靖的曲折心情和委曲降敌的过程很有点象春秋时期起先不愿辱身为仇人臣妾、后来又不得小委曲求全,腼颜事仇,终于做了楚王小老婆的息夫人。他们的屈膝事伪,是颇有典型意义,很值得为他们树碑立传的。

  蔡靖、郭药师、斡离不三方面的表演都没有出人意外,只有在论功行赏之际,斡离不起先认为张令徽的功绩在郭药师之上,宴会席上,把张令徽的座次排在郭药师前面。这是对郭药师观望一战后再行迎降的惩罚。后来谈了几次话,郭药师又自告奋勇,愿为伐宋前驱,这才发现郭药师的利用价值决非张令徽能望其项背。明智的斡离不立即改变态度,把张令徽留在燕山府当一名无足轻重的闲官,而派郭药师率常胜军一千名,随军南下作为向导。

  在燕山府逗留了四天,这支经过休整的大军,踏着漫天大雪,径向黄河边进军。

?

?

第三十二章

?

(一)

  从“海上之盟”与女真诸首领谈判以来,马扩就认定女真人一旦得志灭辽以后,必将转而谋我。他的这个观点与上司谈过,与同僚、朋友谈过,与西军中诸统将谈过,后来留在京师,备官家咨询顾问时,又曾多次上奏,说与官家知道。

  随着时势的发展,他的这个观点更加明确了。在燕山惨复以后的两年多的时间中,他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金人的动向,他的一切活动包括对朝廷、对宣抚司、对义军、对家庭的建议、劝告、措置、安排等等莫不针对这个中心而考虑其对策。

  可以说当时在宋朝很少有人,或者竟可以说当时没有一个人能象马扩这样对金人的入寇作好充分的思想准备的。

  即使这样,当他在西山和尚洞山寨中,乍听到金兵已经出动的消息,也不禁为之震愕。这不是在这个根本问题的看法上他已有所改变、动摇了,而是金兵出动之迅速,仍然出于他的意外,即使他有着长期的充分的思想准备。

  最初他估计金兵的出动要早得多,两年前完颜阿骨打逝世时,金军已经作好南侵的一切准备,由于内部的调整,女真贵族之间的权力平衡,推迟了出兵时间。一年多来,前方时紧时松,金军调动频繁,军事大员仆仆于平州、云州道上,似乎随时可以入侵,而每到危机扩大,地雷瞬将爆炸的一霎那,金人忽然临时来个紧急刹车,把战争制止了。这好象是抄隋文帝时大将贺若弼所上《平陈十策》(贺若弼,隋将,上《平陈十策》,后参加平陈之役。)的老文章,多次发动假袭击,一方面试探对方的实力,一方面要造成敌人的麻痹大意,然后大举深入,一战成功。刘彦宗也给斡离不献过《平宋十策》,看来也会有此一策。这一策果然见效,它麻痹了许多人的思想,甚至也影响到象马扩这样警惕心很高的人。事实证明马扩在山寨中所作的预测还是不够准确的。

  特别当他回忆起十一月中,他曾受命与辛兴宗二人以国信使副的名义入云州与粘罕相见。当时他们看到金军南侵的迹象已十分明显。他回太原后,力言战势已成,劝童贯速为应变之计。童贯还有些犹犹豫豫,将信将疑。而马扩自己呢?惑于粘罕还要于十二月初派使来太原谈判的假象,认为使节们一来一回,大战总要在月底年初才可能发生。这就怪不得他乍闻战争消息时,要十分震惊了。

  那次他们衔命北上,表面上是争蔚、应二州之地,实际上是探虚实。由于童贯在军事上还没做好准备(其实童贯永远不可能做好准备,他要准备的无非是拔脚逃跑罢了),他们的立场十分软弱,这又是一次棘手的谈判。

  粘罕接见他们时的态度非常骄倨,他问:

  “宣抚司回文中不说别事,二位承宣到来,有何事理会?”

  马扩提出“自童宣抚接替谭宣抚以来,主张和好,使两界士民安乐,各享太平。今特遣某等来问,不知山后(燕云十六州在燕州附近的称为山前,在云州附近的包括蔚、应等州都置于山后。)土地取甚日交割?”

  粘罕且不谈交割山后土地之事,忽然怪声大笑起来,笑了一回,才毫无礼貌地说道:

  “你家更无人可使,却只委内官。”

  谭稹、童贯都是宦官,宦官是在生理机能上加工,使之丧失生殖能力,以便在官家左右及内廷给使。他们是生理上有缺憾,心理上失去平衡,因而发生变态的人。北宋后期,先派宦官李宪出任西北方面的军事长官,后来又变本加厉,先后任童贯、谭稹为河北宣抚使。堂堂宋朝,文武两途,素称多士,竟找不出一个可以任事的大员,翻来复去,还是这两名宦官,怪不得粘罕要不客气地当面嗤笑了。然后他又咄咄逼人地说:

  “你家尚待要山后之地,交割蔚、应二州?我若与了你,叫二州的百姓往哪里去存身?”

  以杀人纵火、扫荡城乡为乐的粘罕居然学会了汉人一套的门面话,“为民请命”起来,这倒真是咄咄怪事了。听他说到二州的百姓时,马扩的印象中立刻浮现起那年他在蔚州城外看见的母女两副相互搂抱着的骨架,他的眼睛里不禁冒出火来。

  “国相说到百姓存身不得,煞是好事,马某此来,就是为百姓请命。记得昔年往来蔚应二州时,亲眼目睹城内外白骨如山,却无几个活人在那里存住。这岂是我大宋兵干下之事?国相久驻云中,当知其详。”

  这是义正辞严的责问!蔚应二州向为粘罕的防区,那里并未发生过重要战争,被屠杀的都是无辜良民。那里的金军杀人如麻,身为主帅的粘罕,推卸不了罪责,当时他装痴作聋,佯作不闻,反而进一步强词夺理地说:“山前山后乃我家旧地,岂可相让?你家土地,却须割取些来,方是省过之道。”

  “国相言语相挑,莫非决心背盟用兵?兵戎之事,我岂惧尔?”

  粘罕又一次不怀好意地哈哈大笑起来:“马承宣,你须忘了,俺倒不曾忘记。你国中大将如刘延庆等辈纵有十个百个,又怎能挡住我大金的雄师?”

  马扩听了他的诮让之词,神色不变,徐徐说道:“国相想已忘了,俺马扩倒还记得,我国中不尽是刘延庆等辈,也还有韦寿佺、李臣等人。如今两河地界,义军遍布,韦、李之徒,不啻千百,国相如果真去进攻,岂不又要吃亏了。”

  马扩针锋相对地与粘罕斗了一斗。粘罕脸色顿变,自己嘴里叽咕几句,就由从人传话道:“国相吩咐你使副只今便辞,旬日间我遣使人报聘,就宣抚司商议大事去也。”说罢就悻悻而退。

  当天晚上,金朝的外交谈判老手撒卢母代表粘罕设宴为马扩、辛兴宗二人饯行。意料不到的事情是;向来守口如瓶的撒卢母,大约酒喝得多了,劝酒之际,忽然漏出一句真话:

  “我朝接待使人只此一回了。看在多年周旋的分上,马承宣不可不干此一杯。”

  一个多月来,金人停止了边境挑衅,在使人往来中,气焰也略见收敛,如果说那是因为入侵的具体准备还未完成,那么今天粘罕和撒卢母赤裸裸的说话表明暴风雨前夕的平静即将告终,军事侵略行动就将开始了。

  那次出使,谈判山后交割,完全失败,但就试探金人的真实意图一点,还是有成绩的。在这以后,马扩对宣抚使、对家人、对义军诸头项预言金寇必至的根据就在这里。即使这样,在推测金人入寇的具体时间上,他仍然犯了保守的错误。

  (二)

  马扩从真定回太原宣抚司的当夜,就去找童贯回报刘鞈不愿拨军之事,不过当金军正式出动以后,这件事已成为明日黄花,即使刘鞈愿拨,时间上也嫌太晚了。

  马扩出差云州回来后又去真定公干,外加自己去探亲,童贯一共只给他十天假期。他在山寨中听到金军出动的消息,心焚血注,等不到假期届满,就提前赶回司里,这一天是十二月初六。根据常识判断,既然马扩已从山寨中得知金人入寇的消息——它已兜了个大圈子,身为宣抚使的童贯不可能还被蒙在鼓里。不过童贯的确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马扩。

  马扩忍耐不住说到他在真定道上听说金人已经出动,于攻陷蓟州后向燕山府进军的消息,童贯还是假装糊涂,说了一大套什么象这样的谣言,每天都有,都要相信起来,你只能跟在它屁股后面转等等的话。然后告诫马扩道:这等无根之言,休得外传,以免动摇军心。接着就指派任务给他:

  “昨据代州关报来,金元帅府差撒卢母、王介儒两人为使副前来报聘,兼与本使计议大事。昨已委了文字机宜宋彦通与辛兴宗二人馆伴,又恐他两个疏于职事,应对有差,误了大事。难得廉访今日赶来,就烦廉访前去应付两日,如有所闻,快快报来,撒卢母这厮言语撒野,不谙礼仪,廉访却千万莫将他引来与本使见面,免得受他聒噪。”

  马扩喘息未定,又被派去馆伴金使。事实上,在童贯的宣抚司幕僚中间,没有人比马扩被使用得更多了。宣抚司里备了几匹骏马,规定有急差时应用,后来这些差使都推在马扩身上,这几匹马索性就由童贯指定全数拨给马廉访及其随从骑用。几匹马的马蹄铁都磨损了,以致不到几个月的功夫就得去重换一副。宣抚司的僚属们把这些看不见好处的差使都推掉了,乐得窝在家里纳福,但是马匹全让马扩占用,这小小的一点权利既涉及到物质利益也有面子问题,却使他们很不高兴。有人说:“宣抚司偌大的一个衙门,只消有个马宣事,就把全部公务包揽了,其余的都是酒囊饭袋!”说这句话的人把眼睛去瞟瞟在司里素有酒囊饭袋之称的孙渥、范讷二人。“早知如此,不跟宣相出来走这遭也罢!”有人说:“人家有了这副巴结劲儿,才巴结上一个廉访使。你凭什么眼痒,就凭你这点功夫,忙煞了也还是个小小的录事官。将来双脚一挺,两眼翻白,进了棺材,柩头前的题旌仍然逃不出大大的七品芝麻绿豆官,下一辈子也盼不到什么使什么使的。”

  不提这些风言风语,它们听来似乎也真带有一点酸味和辣味,拌起来,制一分酸辣汤,想来幕府中人都需要分得一杯羹醒醒头脑的。

  可是马扩虽然被童贯使用得最多,却不等于受到童贯的信任。

  大官们驾驭幕府夹袋中人物都懂得一个要紧的窍门,首先要把他们分成几种类型,分成几层层次。盘根错节,疑难杂症固然需要干练的人去办,凡是涉及本人隐私之事只能与几个最亲信的人商量,把两者的界线搅混了,就要坏事。

  譬如这次金军出动的消息,童贯早于四天前就知道了,他只让最亲信的幕僚宇文虚中、王云、宋彦通等几个人知道,并把自己心里的打算与他们秘密商量。这个消息是瞒不住的,这两天在太原府已经沸沸扬扬,大家传说得很多了,童贯对河东路的军事长官张孝纯、河东方面主持军事防务的王禀仍严守秘密,对他们的追问,矢口否认,因为童贯明白让他们过早地知道真相会与自己不利。

  马扩是干员,过去、现在都有许多事情要他去办,但由于同样的理由,童贯对马扩也暂时保密。

  当他已经知道平州金军出动檀州,蓟州相继沦陷的消息后,派马扩去馆伴粘罕派来的使者一举已没有多大的意义了,但他还存在最后幻想,斡离不出兵,不等于粘罕也非要跟着斡离不同时出兵不可。即使到了这一天,他们希望河北边界的战争只限于局部战争而不是全面战争。

  即使作最坏的打算,粘罕一定要出兵,让马扩与撒卢母周旋两天,拖延了他出兵的日期,也有利于他自己的打算。因此他发出手中这一张最有用的牌,把马扩置于无可用武之地,只能单纯地为自己的利益服务。

  这次粘罕派来的两名使节撒卢母、王介儒都是马扩旧相识。

  从海上之盟以来,金主完颜阿骨打、大太子粘罕、二太子斡离不、大将完颜希尹等都曾多次直接与马政、马扩、赵良嗣打交道,但平常接伴的一般都是撒卢母。这是一个与他打过一次交道就不想再见第二面的人。但每次出使,马扩还是不得不让他形影相随。他有时谄笑,有时嗔怒,有时没来由地来献殷勤,有时甚至不顾礼貌地把面孔拉长了拒人于千里以外,犹如演剧场上的猢狲,随时都可以从戏装箱里取出他需要的面具戴上,随时变换着自己扮演的角色。这种赤裸裸的虚伪,有时倒也有一点可爱,因为别人知道虚伪的可耻,在伪装以后还要加上一层伪装来掩盖自己的伪装。撒卢母却没有这种可耻的意识,他不怕别人知道他的伪装,因为这出于他的需要。

  其实马扩有什么权利谴责撒卢母?撒卢母虚伪善变,满口胡柴,这都属于个人品德上的问题,如果他的这些“缺德”都是为了他的朝廷的利益,那本身就是一种很好的德,何“缺”之有?

  有人给外交家下了一个定义是“为了国家利益派到国外去撒谎的诚实人”,外交家本身不一定是诚实者,但他到外面去撒谎却真是为了本朝的利益。如果他反其道而行之,把朝廷的虚实尽输与敌人,那岂不成为“卖国贼”了?譬如这次撒卢母来太原,背着副使把金朝的虚实和盘向马扩托出,他告诉马扩:粘罕与斡离不之间的矛盾,金朝东西两支军队的实力,两路进兵的路线和最后会师东京城下的战略目标,还有粘罕特别惧怕的雁北义军的抗击等等都说与马扩知道了,这些都是马扩十分需要的情报。对这样一个背叛本朝利益的贼徒,马扩不是要深恶痛绝、看不起他的为人?更加谈不到做明友了。

  个人的品德有时要和国家的利益发生矛盾,把国家利益放在至高无上地位上的马扩仍然非常看重个人的品德,因此,在今后的历史发展中,马扩常常陷入于这方面的迷惘而不可自拔。

  还有与撒卢母同来的王介儒也是马扩的旧识。当初萧皇后决定归降宋朝时,就派王介儒随着马扩一起南来。在兰沟甸大战后,宋辽双方无法进行外交谈判了,王介儒还在雄州城里住了几天,一直由马扩馆伴。他为人善于思考,深思不露。当时马扩对他的印象是一个老练的官员,在外交谈判中可能是个劲敌。与他们打交道,需要步步小心,一点不可放松。

  童贯虽然不希望与两个金使见面,金使却不容他躲避,他们到达太原后,说是奉国相之命,一定要面见宣抚议事。宋彦通拗不过他们,只好带去见童贯。

  撒卢母见了童贯,以极度傲慢的态度出示粘罕派他赍来的军书,除照例责备宋朝种种罪名外,明确地写上元帅国相已兴师前来尔帮吊民伐罪。这一句带有宣战性质的话,好象在童贯的头顶上打了一个轰雷。现在他的一切幻想都破灭了。

  出示军书后,撤卢母继以十分不逊的语言连珠箭似地攻击童贯,指摘他这个不是,那个不对,根本没有把他的权威性放在眼里。童贯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应该怎样对答才是。谈到最后,还是向撒卢母商量道:

  “许大国事,且须商量,何故便有此事?”

  “军马已起,还有什么好商量的?”撒卢母更加盛气凌人地回答。

  最后童贯找到下台的办法,好声好气地劝来使让“馆伴陪去说话,有事但见谕,足可相应。”

  凡是看到这番酬答的人,万想不到平日威势十足的童贯一旦看到金使竟变成个矮子、哑子、聋子、几乎把他的骨架都拆散了的疯瘫的汉子。幸喜马扩没有在场,宋彦通又是个极通世故的老幕僚,最善于隐恶扬善,不至于把恩相这副窘相张扬出去,这个童贯是放心的。

  下午,马扩也来行馆接伴,双方又进行了第二轮,也是最后一轮的对话。在马扩的影响下,宋彦通的胆气略为壮了一些,居然敢提出责问道:

  “两朝许多时讲好,如今贵朝不通些耗,便起兵前来,是何道理?”

  所谓“不通些耗”,是责备粘罕没有通过外交文书,正式“宣战”,就发兵前来,有失道理。不过古代既没有一个对双方都有约束力的“国际法”规定出兵前必须通知对方,这种责备就完全没有必要了。金方是从来不讲道理的,当你责备它不讲道理时,它又会把道理抢过去,反唇相讥,它倒变成是受害的一方。当时王介儒回答宋彦通的责问,就说“只为贵朝有失道理,所以如此。”这是非常典型的强权外交。

  “兵凶事,天道厌之,”马扩想把他们的气焰压一下,“今贵朝不顾以前誓好,便先起兵,却不道南朝员幅广大,人力物力充沛,若朝廷有悟,略行更张,你家军马,怎近得我的通都大邑?不过虏掠些近边小民户,日后干戈漫漫,无时定得了。”

  这几句空话折服不了金使。撒卢母当即反击道:

  “元帅国相若怕贵朝的人力物力时,不敢便入来了。”

  马扩还待再说,王介儒插入一句道:

  “事已至此,自家懑在这里斗口作甚?承宣若能劝童大王急行奏请,只且割与河东、河北土地,以大河为界,存取大宋宗庙社稷,这就是承宣的尽忠报国了。”

  这是金朝第一次提出讲和的条件,好大的口气,要想不战而尽得两河之地。在这种场合中要反击他倒也不难,马扩不怒而笑道:

  “贵朝欲得两河之地,此事不难,只要贵朝把会宁府(会宁府是金朝的首都。)送上,两相调换,有何不可!”

  马扩一句火药气十足的笑话结束了这一场本来就不可能有什么结果的谈话。

  马扩、宋彦通出馆后,具告童贯。童贯惊魂未定,急令他们写个书面报告,以备上奏。他自己就把宇文虚中、范讷、王云等几个亲信幕僚留下来密议。

  在这几个幕僚之中,只有新来的中书舍人王云胆子最泼,敢于言人之不敢言,为人之不敢为。童贯就是凭这一点,把他引入幕府,视为亲信的。他说道:

  “金人欲得我两河之地,才肯罢兵,此事未尝不可商量。大王何不就此上奏,看看官家之意如何,马子充不识起倒,不明事理,遽以言语伤人,此事关系匪细,恐金人又要借此生事,不可不严加惩处,以谢金人。”

  战争甫起,就主张以两河之地赂敌,这种创风气之先的大胆议论,当时连童贯也没有胆量接受它。童贯推开一句道:

  “王中书既以赂地之议可行,就请你削个奏稿,待俺看来。马子充之事另议。”

  童贯自己没有表态,轻轻一句话,却把王云套住了,坐实他的主张。不过王云倒没有什么顾虑,他这个割地赂敌的首创发明权是不肯轻易转让给别人的。

  “皇天不负苦心人”,后来,割地赂敌之议大行,赞成它和坚决反对它的两派人,果然都没有忘记他王云这个首创发明人。

  (三)

  纸包不住火,宣抚司再大也包不住金军南侵的消息。撒卢母等北归后,不到两三天,警耗就纷纷传到太原。河东北部数百里封疆一时尽失,金军连陷代州、忻州,已经出现在太原以北不到一百里路的石岭关。

  事实上金朝东西两路军出动的日期,前后相差,不过数日。童贯想利用与撒卢母谈判以拖延粘罕出兵的日期,那只是一个梦想,反而是粘罕充分利用了撒卢母与宋朝的谈判,以掩护其出兵掠地的真相。撒卢母通过外交途径南使之日,粘罕的大军已悄悄地跟踵而至。它从云中出发,取道怀仁、山阴,旁略朔州、武州,绕过义军丛集的雁北山区,直扑代州,拿获了河东大将李嗣本,接着就向忻州进军。

  忻州知府贺权是朝廷命官,守土大员,却最懂得打算盘,做买卖。莫说忻州府是边郡贫瘠之地,他把张孝纯收编的一支义胜军的饷项侵吞一半,就足够抵付送童贯的礼物,本来早就收支两讫。如今金军杀来,他自然不肯把自己的一条性命垫付进去。他急中生智,立刻打开府城大门,传来两部鼓吹,在城门上大敲大打,又备下牛酒花红、香案蜡烛,恭迎金师。粘罕看到了十分高兴,对他褒奖有加,仍令权(权,暂时代理之意。)忻州知府,后来又升官两级。这笔生意做得顺利,本小利大,子母相权,羡利两倍,不禁高兴得逢人就要称扬元帅国相的大恩大德。

  兵贵神速,粘罕得了忻州后,更不入城休息,就传令太将娄室长驱直攻忻州以南的雄关重镇——石岭关。

  石岭关守将义胜军首领耿守忠原是从抗辽义军中收编过来的部队,他的兵额先被贺权之流的宋朝官员吃去一半,接着自己又吃去剩余的一半中的一半,早已弄得上下交诟,怨声载道。金军一到,这个不“忠”不“义”的义军败类,居然也步贺权之后尘,未经一战,就献关投降。

  十二月初七日是个不吉利的黑道凶日,事实上从金军入侵以来,对于宋朝再也没有什么黄道吉日可过了。这天上午斡离不已在三河县打败常胜军的主力,决定了燕山府的命运,粘罕也顺利取得石岭关,直叩太原的外围。那两条消息当天还不可能同日传到太原,但连日来谣诼纷纷,真假莫辩,有人说昨日太原城里已发现金军的细作,都被王总管拿来,讯明斩首,号令在北关城门上。有人说郭药师已率常胜军降敌,燕山一路已告沦陷,有的谣言跑得更快,竟说金军已经渡河,东京城危在旦夕了。弄得人心惶惶,气氛空前紧张。

  这天早衙时分,太师广阳郡王领枢密院事、河北河东陕西宣抚使童贯,高坐胡床,大会幕僚,遣人去把河东路安抚使知太原府张孝纯,河东路兵马都总管王禀请来,说是有要事相商。自从童贯封王以来,这样摆出郡王的架势,召集会议,也还是第一次。张孝纯不敢怠慢,忙把儿子文字机宜张浃一并带来,且听听童大王有什么锦囊妙计以退金兵。那天王禀正在北关布置防务,不久,也赶来参加会议。

  一看张孝纯父子到来,童贯整一整幞头,理一理袍服外面的玉带,咳嗽一声准备说话。他的威势虽足,内心却十分紧张,又有两次不自觉地耸起肩膀来触动面颊搔痒。这个下里巴人的动作与王爷的威严揉合在一起显得很不协调。正在洗耳恭听的张孝纯似乎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匿笑,心里想到:

  “这个孙受丹敢是不要命了?在这个时候胆敢笑出声来,岂不怕童贯翻转面皮,问他个谤尊讪上,摇惑军心的罪名?管教他吃不了兜着走!”

  张孝纯还在替醉鬼孙渥提心吊胆,那壁厢童贯已经发言了,他三言两语,说得直截了当,并无转弯抹角:

  “金军入寇,情势有变,本使兼顾全局,理当诣阙奏禀官家定战守之大计,来日早衙即回东京。”然后转过头来,对张孝纯道,“此间太原之事,就交付与你张安抚、王总管二人摒挡。你等守土有责,千万不可疏失。本使到京奏禀后,即日发诸路军马前来策应,无足为忧。”

  张孝纯还当是自己的听觉不灵,听错了话。急忙回头去问儿子。张浃一一向老子回话明白了,张孝纯一时反应过来,忽然从座位上直跳起来,用着比童贯更大的嗓音争道:

  “金人渝盟入寇,大王自当坐镇太原,勾集诸路军马,击退金贼。怎可弃此他往?大王若去,人心骇散,岂不是将河东一路白白弃与金贼?河东有失,河北路也不可保,如此则大局危殆,不堪设想。且乞大王驻司于此,共竭死力,以纾国难。”

  “说什么共竭死力以纾国难的话?”对于张孝纯限度以内的反抗,童贯思想上是有准备的,想不到他说得这样激烈,童贯嘿……嘿地一声冷笑道,“据探马报来,代州李嗣本未发一矢,就吃金人拿去,失陷城池。这李嗣本须是你张安抚摩下的大将,日后朝廷发落行遣,与你张安抚身上却是老大不便。还待本使在官家面前与你弥缝。你保住太原,也是将功赎罪,戴罪立功。本使就怕你防务疏虚,不消几日,太原又成为代州之续了。”

  张孝纯为人是压不倒的,越压他跳得越高,话也说得更加尖利了,一句不让。

  “今日大局以拒敌战守为重,怎谈得到朝廷行遣发落之事?若论罪责,失陷了河东河北许多土地,大王与某等均不得辞其咎。某挺身赴罪,斧锧自甘。到那时,大王难道就置身事外不成?”说到这里,正好王禀进入会场,张孝纯又高声说道,“王总管你且听着,童大王以太原不可守,不消几天,将成代州之续。正待要弃此国家的重镇并百万生灵,潜行他往。王总管,你职司兵马,且道太原府可守不可守?”

  王禀是西军大将,是种师道的左右手,当初留下来,原说以河东之军事相畀,事实上张孝纯相信的还是河东李嗣本等人。他们不肯把兵权让出来,王禀处于客将的地位,又以大局为重,最后只能率西军五千人专管太原城防之事。这几天,大局突变,他成竹在胸,早已有所布置。此时在张孝纯督促下,他起来发言道:

  “太原地险城坚,人谙战守,非别处可比。如今城防早经部署了,北关新城,东边杨家峪都拨有重兵防守,西、南两面也有接应互援之师,谅粘罕插翅难过。我凭坚严扼,半年之内,必无差池,如有外兵来援,里外合势,必能击退金寇。宣抚还是留在此间,统筹战局,策应燕山、真定两路为妥。”

  王禀是个早已定了型的军人,这种人定型以后就不大会改变。童贯二十年前去西军监军时,发现王禀智深勇沉,虑周思密,不轻率发言,言必有中,过了二十年,他仍然如此,或者可说是更加如此了。他的为人也是很有分量的,他的说话也有分量。童贯对他好象对种师中一样,不大敢去惹他。当下撇开了他,专门去找张孝纯发话。那张孝纯又岂是好惹的?双方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不客气,后来童贯发怒道:

  “本使止是承命宣抚,不系守土,若攀宣抚在此经营,却要你帅臣做甚?”他揪住颔下的几茎短须(据《三朝北盟会编》记载,童贯虽系宦官,颔下颇有几茎短须。),一双三角眼看到宇文虚中、宋彦通几个人身上,“帅臣守土有责,应与地方共存亡,如有闪失,岂能逃脱干系?宇文阁学你道是与不是?”

  现在是他自己要滑脚溜走,并非张孝纯要逃脱干系,这个问题问得不伦不类,但这正是做大官儿的诀窍。无道理可讲之处,偏要讲些似是而非的道理,使人不知所云,不敢驳回,这就是他的胜利。宇文虚中无话可对,事实上他倒是反对童贯逃离太原的。童贯却抓住他习惯地在童贯发言后不管赞成还是反对先要点一点头的机会,就把他算为支持者了,“宇文阁学也是如此说,张安抚你守土有责,太原守备自是你职分内的事,且须勉力!”然后又气势十足地吩咐僚属道:“本使明日即行,你等速去准备,办好公私善后事宣,明日早衙时分,来此会齐,随本使启程。”

  张孝纯见童贯不听劝阻,执意要行,这时再也顾不得他的郡王之尊、宣抚使之威,把双袖一摔,从自己座位直走到机宜位中,拍拍手掌大呼道:

  “平时见童太师做许大模样,临到危难之际,却是如此畏懦。全不想自家身为太臣,当为国家捍御患难,一心只图逃窜,算得甚么节操?”

  几年来,张孝纯受尽童贯的鸟气,都憋在心里,今日一发不可收拾,他拼着一顶乌纱帽,准备叫童贯下不得台。果然把童贯气得怔怔的,双脚乱蹬,口中乱骂。不过这个时候的童贯已经拿不出什么杀手锏了,趁幕僚们把他拦住的机会,大袖一挥,表示散衙了,自己就回进后衙。

  张孝纯还不甘罢休,他对儿子张浃说话,声音却冲着童贯走回去的方向,而且特别大声,一定要让童听个明白:

  “要性命的都兔奔狐走,却顾不得国家安危,也不管名节扫地了!”然后,他表示决心道:“休、休!自家父子,与他死守。”

  这个“他”,当然是指北宋朝廷,也可能是指官家本人,反正都是一样。此时此地,张孝纯发此豪言壮语,确实想做个为社稷殉难的节义之臣,将来邀易名之典,谥为“忠节”“忠烈”,庶儿无愧,不枉人生一世。

  (四)

  张孝纯与童贯争辩的当儿,并不期望宣抚司的幕僚们能够挺身而出,力持正义,帮他讲句公道话。不管是平日议论尚有一定是菲羞恶之心的宇文虚中,不管是近年来曾在他幕下一起募兵、相当熟悉的孙渥。因为一个严酷的现实,摆在他们面前,旦夕之间,太原就要沦为战场,沦为战场就有被杀受俘的危险。何如名正言顺地跟随童贯逃走?早早离开这块是非之地。既然是宣抚使的僚属,跟着宣抚使本人走路,总是不错的。

  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马扩。马扩向来敢争敢言,在童贯面前,不愿苟容自安,如今在要不要童贯留在太原府这样一个明显的是非问题上,相信他是能够仗义执言,为自己张目的。因此,在他与童贯争辩时,曾几次目顾马扩,希望马扩有所表示。但结果是大失所望了,马扩竟然象其他的幕僚一样,毫无表示。后来张孝纯大骂不顾名节,只图逃命的狐兔之辈,这话固然是冲着童贯而发,但也未尝不把马扩包括在内。

  张孝纯决不是能把自己的想法隐藏在心中,等到考虑成熟后再声张出来的人。特别当自己作了这样节义的表现心情十分激越的时候,当真以为天下人能为大宋朝廷、宣和天子死守封疆,寸步不移的,只有他们父子三个——还有一个在河东平阳府军队中当统制官的儿子张灏。他们是最重要的人,太原是最重要的地方,他们死守太原乃是最重要之事。王禀如果愿意跟他一起死守,把他的萤火微光附在他父子日月之明的骥尾后,那还可以考虑。至于象马扩这样临难苟免的人,实在是一钱不值,过去未免把他看得过高,现在马扩即使要留下来,他也未必照准了。

  散衙以后,他就把这种想法说给王禀听。

  “马子充岂是临难苟免之人?”平日不轻易表态,说话又不会转弯抹角的王禀一句话就挡住了张孝纯对马扩的诋毁,“惜我公与子充同事多日,尚未深知他之为人。子充思虑周详,议论行事,每每出人意料。此事他或另有打算,却非某所能蠡测?”

  “让童贯从太原逃跑了,不出一言相诤,只此一事,便是天下罪人,还有什么其他的打算?”显然张孝纯不能够容忍在他的所谓重要的事情以外还有人“另有打算”。从这句不入耳的话出发,他又转进一层想道:“他们西军中人,总是互相回护,有私无公。如今俺把城防之事,全交与他管了,只怕他临事多有藏掖,处理不公,叫俺河东军吃了亏,此事倒也不可不防他三分。”

  门户之见与空发议论一样是宋朝文人的两大通病。太学生出身、进士高第,做到地方大员的张孝纯也未能摆脱门户之见这个毛病。首先因为他与王禀不属于一个“派系”,即使平常很尊敬他,听了他一句直率的话就会引起种种想法。张孝纯已经忘记了王禀是战功卓著的西军大将,当初唯独他不愿复员回西北去,甘心留下来协助自己充实河东防务,这正是他公而忘私国而忘家的表现,张孝纯也忘记了正是依靠王禀和他所部的五千泾原兵的努力,把太原府布置得铁桶一般,使他敢于信心十足发出“太原防务,必不可虑”的豪言壮语。过河拔桥,甚至河还没过,思想上先要拔桥了,这些文人学士的毛病,还不仅仅是健忘而已!

  王禀说马扩另有打算,确是相知甚深的推论,并非私阿所好。在宣抚司应该设在哪里这个问题上,马扩确是想过了,想得很深,考虑得比较全面。

  童贯说安抚使守土有责,理应死守,而自己作为宣抚使,却可以理直气壮地逃回京师。这是诡辩,是他的幕僚范讷、王云那帮人想出来的一个花招,是专门在字眼上打滚的秀才技俩,根本不值一驳。

  这个范讷虽是童贯幕下的多年僚友,平常素飧尸位,出的鬼点子不多,又怪他的娘老子没给他个好姓名。在司里,人们把他与醉鬼孙渥并称为“酒囊饭袋”。酒囊尚可,饭袋尤其难听,使他深以为耻。昨夜童贯的亲信会议中,他与王云及许多人都主张宣抚逃走,他还想出用“守土有责”这顶高帽子来压服张孝纯。不过,饭袋的主意并不高明,张孝纯这个人岂是用一顶帽子压得下去的?结果倒反使宣抚使出丑。

  马扩认为问题不在于安抚、宣抚,哪一个更有守土之责,而在于目前情况下,宣抚使应该驻节何处,才能于大局有补。在早衙的一场争吵中,童贯之失在于他一心只想逃命。张孝纯之失在于他只知道太原的重要而不知其他。马扩既强烈地反对童贯的无耻图逃,也不支持张孝纯囿于局部的想法。马扩认为当务之急,莫过于宣抚司移司真定,兼顾河北河东两路军事,并迅速定计收编义军,实现共同抗金的夙愿。散衙不久,他已拟好一份议状,送去给童贯过目。

  此时童贯气犹未消,再加上急于准备逃命,哪有心思坐下来细读马扩的札子?他随口敷衍两句,就把札子塞进靴筩,把马扩暂时打发走了。晚衙时分,他的亲信毕集,他才想起从靴筩里取出札子,粗枝大叶地浏览一过,甚至内容讲些什么也没看清楚,口中还轻薄地说道:

  “许大紧急大事?此公容易入议状。”

  这是市井语言,意思说难道真有这样大不了的紧急事,这位老兄动不动就送来一份议状。只有在两种情况下:危急之时,他心里紧张,不觉脱口而出,或者他意存讽刺,故意要找几句话来刻薄人,童贯才会说出这样他少年时期说惯了的“市井话”。幕僚们平常虽厌恶马扩之为人,在童贯面前,却有些忌惮,不敢十分诋毁他,只有恩主自己带了头,他们才起哄道:“这位老兄呀,不管什么大事小事急事缓事,乃至芝麻绿豆、蝼蛄蚂蚁之事,都要他来议一议,申一状,真是个‘议状迷’。”

  一语末了,这个“议状迷”已自破门而入。原来童贯固然习知“此公容易入议状”,马扩也习知“此公好推事”,凡是他不喜欢的事情,不入耳的言论,童贯都想办法推掉了,推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但兹事体大,有关国家大局,马扩非得跑来与他争一争不可。

  “马廉访,你来得正好。大伙儿正在议论你的议状,说你的文章大大长进了,这里的大手笔宇文阁学也有望尘之叹。”

  好个童贯,真有他一套!随手往嘴上一抹,就是满口胡柴,随手往口袋里一掏,就是满把谎言,真好象是个变戏法的。

  童贯居然与马扩谈起文字来,岂非亘古未有之怪事?不过马扩与他并非文字之交,不想在此刻浪费时间与他谈文论艺,他抓住了一句就问:“既是宣抚称赞俺的文字长进,想必留驻真定之议,已蒙采纳,且听吩咐,何时启节前往。马某不才,愿为前驱。”

  “移司真定,也是大事,”直到此时,童贯才知道他的议状上讲的是这件事,“容俺细细想了,再与廉访回话。”

  童贯要打退堂鼓,马扩却不肯放过他,逼上一句道:

  “移司真定,马某筹之已熟,难道宣抚还有犹豫?如今天下人视宣抚之行旌为轻重,行旌或东或南,朝廷存亡所系,宣抚不得不勉。”这句话还怕不足打动童贯冥顽不灵的心,马扩又转进一层道,“况且结交女真,收复燕云之事,乃宣抚一手经营。如今出了窟笼(窟笼原话,今作窟窿,意思是出了漏洞),却须宣抚与他补了!不但别人不知金人情伪,不能补得,即使能补,也不得使别人夺取宣抚这段功劳,否则宣抚落得一身罪辜。此言非时关系国家利害,也关系宣抚一身利害,望宣抚深思,休为浮议所惑。”

  这几句话说得童贯有点着急起来,然后马扩转身责备众幕友道:

  “你们众位都是童大王的心腹,久沐恩波,致身富贵。如今北道出了大事,也即是童大王身上之事。众位不劝大王力挽狂澜,补过赎罪,转败为功,却一心只图苟免逃走,另觅谋生之路。众位自身脱卸干系,太平无事了,不知置大王于何地。你等于心安否?”

  马扩从来与童贯说话都只谈国家与朝廷之利,因此童贯听不入耳,惟独这一次说的句句都为的是童贯的利益,其实童贯心里明白,这个祸闹得大了,将来不知如何收场?幕僚们分明只图自己苟免,并无人真正为他着想。当下他不免问计于马扩道:

  “依廉访之见,此事要如何办,才能家国两利。”

  “马某不是在议状上都写明白了,惟独宣抚留驻真定,策应两路,为战守之计,最为紧要!除此更无别策!”

  童贯拿起议状再看了一遍,问道:

  “宣抚移司真定,万一太原有失,如之奈何?”

  “宣抚南走了,或留驻在太原,万一真定有失,如之奈何?”马扩反问一句,然后自己回答道,“马某观河东路险,关隘甚多,太原防守得法,居民皆习战斗,金贼必不能长驱。惟河北自保广信军以市至保州、中山府、真定府皆是平坦大路,万一常胜军有变,燕山府失守,贼马乘之,后患不堪设想。大王诚能审度时势,速即移司真定,与太原府犄角相守,互为应援,金贼必不敢轻易渡河,那时相机出击,大局才有转机。”

  童贯想了一回,又问道:

  “移司真定,敢情不好!只是宣抚司随行兵少,如何御敌?”

  “宣抚不去真定,人心涣散,随行的兵也人人思逃。宣抚若去真定,诸处选刷,尽有可州的军马,何患无兵?”

  “诸处选刷的兵马来到真定,都教刘安抚调去掌管了,俺还是一双空手,空口何补?”

  “昔廉颇思用赵人,如今河北各处漫山遍野都是执戈持梃的民兵,岂非赵人可用之明证。据某所知,单在真定周围山寨中的就不下十万余众,其头项首领,均与马某熟悉。如得宣抚明令,迅即收编了,劲旅捐日可成,足够宣抚司调拨应用。”

  “马廉访岂不知古今异势,不可一概而论。”这时宇文虚中出来反对了,“向日燕山之役,调发河北人民,往往有举家恸哭,不肯应役的,有的部押上道,即在路上自经。岂能与廉颇时相比?愚意收编之事,不可不慎。”

  “宇文阁学徒知古今异势,却不知同在一时之内,情势又有所不同,效用迥异。”马扩立刻反驳道:“前日开拓燕山,调发百姓,举措多有不善,故此一路骚扰,非民之怯战,乃官之扰民耳!如今虏骑入寇,百姓孰不顾惜乡土,营护骨肉,此人自为战乏时,保乡卫国,正在今日。如能少加总统,何虑不成劲旅。宇文阁学可谓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

  两人正在争辩,童贯却出来支持马扩,他说:“收编义军之事,未始不可行,前因金人阻挠,未敢放手去办,如今还怕他怎的?此事马廉访就放在心里。移司真定之议,明日却又理会。今天晚了,大家且去休息。”

  马扩出衙时,只有孙渥一人与他骈骑而归,其余的都被留下了,看来他们还有事密议。

  孙渥是马扩在宣抚司幕僚中唯一可与他谈谈知心话的人。把别人都留下了,单单让孙渥送他回来,可知那边的密议一定不利于他。他们两人回到下处,相互看看,黯然无语。后来孙渥憋不住了,拉住马扩的手,动感情地说:

  “吁!子充奈何?从此以往,天下定见土崩瓦解,生灵涂炭,将来不知如何收拾才好?”

  马扩还来不及回答他,门外有急使送来忻州已失,贺权降敌的急报。当夜有值班任务的孙渥把急报誊写好,留下了底,着原人送往宣抚司。不多一会,又有人来报耿守忠以石岭关降敌,太原殆危的警报。孙渥又立刻办好誊写录底的手续,急送宣抚司。以酒鬼出名的孙渥,办起公事来头脑清楚,毫不糊涂,马扩就是凭这一点,与他建立起友谊来的。

  这接一连二传来的警报,使得一向处事镇定的马扩也十分烦乱起来。他在斗室中,团团地兜了十多个圈子,嘴里不断反复着孙渥的这句话:“天下事不知如何收拾才好?”看来他比醉鬼孙渥更加不能自持。最后总算坐定下来,蘸墨铺纸,写起信来,他一写就写了十多张信纸,亲自粘了封皮,派个亲信连夜出发送去给山寨里的赵邦杰大哥,要他们作速为应变之计,办完了这件事,心里才算安定一些。这时孙渥还在一旁怔怔地坐着,关于山寨之事,马扩既不瞒他,也没有特别告诉他,只将那份给童贯札子的底稿找出来给他看了。孙渥读了两遍,忽然眼睛里发亮,说道:“能够照此做到,敢情是好,只怕为时已晚,赶不上时机了。”

  “受丹,你怕赶不上时机,俺还怕他说的话不算数,来日又有变卦。记得雄州城下与耶律大石大战时,俺就吃了童贯说话变卦的亏。”

  “今晚他本来也没有答应过你什么,加上石岭关有失,再经亲信怂恿,明晨一定快马加鞭离开太原,逃往京师。子充你这份心算是白操了!”

  这个醉鬼孙渥越说越清楚了,哪里象个“酒囊”,倒是他把一钵冷水浇在马扩身上,使马扩心头凉了半截。

  醉者以不醉者为醉,这时他索性连童贯带上所有幕僚都骂在里面:“他们这些人镇日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的,还说他作甚?俺兄弟且喝杯寡酒再说。”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包熟牛肉,又从床底下拖出一坛汾酒,斟下了,不由分说地就碰了马扩两杯。

  (五)

  不出孙渥所料,第二天早晨他们上衙门去找童贯时,宣抚司门口以及附近的两条街上已是一片戒行首途的景象。几十辆辎重车在胜捷军护送下,首先启程,那显然是显官们的眷属,然后是乱哄哄的第二三等的幕僚们的眷属以及也想跟着逃出太原城的眷属的眷属们。他们有的挤上了车,有的抢得一匹骏马,更多的人既无车、又无马,眼看别人已经车辚辚马萧萧地登程出发,自己还不知道怎样才走得成?因而慌作一团。有人胆子大些,就去攀附车辕,希望让他挤上车厢,自己挤上了不算,又要把下面的妇女孩子再拖上来。护送的士兵,不知那里来的威风,举起鞭子,噼噼啪啪地乱打一气,又踢又骂,又推又拖,扫除车前车后的障碍,然后又碰上前面停下来横拦在街头上的车辆。赶车的彼此吵起来,这时前后车的护送兵与护送兵之间在比车主头衔的高低,车内的乘客与乘客之间也伸出头来比他们的“来头”大小,彼此又各不相让。交通拥塞的情况越来越严重。

  这支胜捷军自从成军以来,没有做过几件好事,没有打过一阵硬仗,后来索性变成为一支专门为大官们服务的后勤部队。护送官员及其家属,跟着宣抚使本人落荒逃难,在难民中间摆威风,逞英豪,已成为他们的专业。显然童贯本人进进出出也少不了他们的护卫。但是奇怪的,他们押送了这许多人员行李,目的地在哪里,问问这个不知道,问问那个不知道,他们只知道用手指往前一点,跟随在别人的屁股后面走。看来即使问到车队最前面一辆的护送兵,他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到哪里去,取哪一条道儿走,只好去问童贯本人才知道。

  进衙门不久,就看见童贯、宇文虚中、宋彦通等五六个幕僚从内衙出来,其余的想都已挤上车马。童贯、宇文虚中也是一副走上旅途的打扮,神色匆匆,指手划脚地,正在指挥什么。童贯一看见他们两个进来就高声嚷道:

  “你两个来得好!马廉访且回下处摒挡一下,即速来衙,随本使南行。受丹,你就留下来办理司内朱了之事。今后就在安抚司衙内供职,毋庸去东京了。”

  大官儿是健忘的,似乎根本不存在昨夜谈到的移司真定的问题。马扩问道:

  “马某今随宣抚,不知是东去真定,还是南下东京?”

  “本使不是与你说了,”童贯瞪瞪眼,“你跟随本使南下东京!东面又待往哪里去?”

  “宣抚昨夜答应过真定设司之事,莫非一夕之隔,又有变化了?”

  “俺几时答应过真定设司之议?”童贯忽然两眼通红,青筋绽露,跳起来叫道,“宣抚司的大事是由俺作主,还是由你作主?这两河宣抚使是俺童贯做的,还是你马子充做的?”这句话说得十分严重,显然他下面还有话,不吐不快,“你只为自己的家在保州,故而一心要移司真定,俺把宣抚使司移过去了,却只为保你的一家老少。”

  童贯明知道马扩的家虽在保州,过去难得回去一次探亲,去了也匆匆即回,不象司里其他的幕僚,大家约定了轮班探亲,一去就是数月。为了这个,童贯还表扬过马子充三过家门不入,有大禹之风。今天忽然把保州家小和真定移司两件不搭界的事情联系起来,这分明是幕僚们的杰作,昨夜亲信会议的结果,用以堵塞马扩的嘴,打消他真定设司之议。手段虽然毒辣,不过立论十分脆薄,马扩反手一击,就把它砸烂了。

  “马某几番使辽使金,出生入死,何曾顾惜到一家老小?真要顾惜老小,早就把她们接到真定来了,今日就可随宣抚一起入京,远祸避害,何等自在!何必牵动宣抚司到真定去,干此笨事?宣抚可听到此刻大门外,攀附车辕,争夺坐骑,大哭小嘁的,都是司里的眷属。”他把眼睛一转,就看到宋彦通、范讷两人促膝附耳,嘁嘁喳喳的谈得十分入港。“宋机宜,俺刚进来时看见你宝眷,被范郎中贤郎挥鞭赶下车来,哭得好不伤心,机宜何不出去照看一下?”

  一句话顿时把范、宋两搭挡拆开,宋彦通目露凶光,狠狠地看了“饭袋”一眼,“饭袋”又岂肯示弱,急忙声辨道:“夜来司里拨的一辆太平车给敝眷乘坐,如何宋机宜的宝眷又挤上去?想是他带的辎重多了,一辆车不够使,又去挤别人的车,此事如何行得?要请宣抚作主!”两个人凭空推想,争吵起来,刹时阃就吵得不可开交。童贯喝一声把两个一齐斥退。

  倒底是谁顾惜家小,是谁私而妨公,这个问题不需要再说,童贯也已明白。连带东去还是南下,哪个更有利于国家和童贯本人的命运,这个问题也十分明白的了。当时童贯前前后后想了一下,坐到案几前提起笔,歪歪斜斜地写了一道手谕递给马扩,口中还说:“宣抚移司之事,待本使诣阙奏禀了官家再行办理。子充此刻先去真定,为本使预筹兵马及移司之事勿误。”

  这遭手谕可能是宣抚使以他本人名义,盖上大印下发的最后一道命令。它明白委任马扩,“专往真定,中山府招置忠勇敢战军马,专一统制”。忠男、敢战,在这里都是义军的代称。根据这道手谕,马扩总算取得收编真定,中山府一带义军的全权,刘鞈、王渊、李质都不能再掣他之肘。

  这总算是一个意外的积极的成果。

  (六)

  太原与京师相距六七百里路,中间还隔开一条大河。从他“宣抚”之地逃回来的宣抚使童贯仅仅只用了两昼夜多一些的时间就跑完全程,安返京师,这在官场上可算是一个创记录的高速度。

  这几天坏消息纷至沓来,令他应接不暇。出亡前夕,已得知忻州、石岭关失守。他唯恐一夕之间,金兵已出现在太原周围,截断他南归之路,使他死为异乡之鬼。他急急忙忙地从太原逃出,路上得知三河战败的消息。初十夜到京师后,又听说郭药师挟持燕山一路文武长吏尽降斡离不,燕山沦陷的谣传。十二月十二日,他去面圣之际,把这些一古脑儿都包揽下来,一字不隐地面奏官家,然后建议官家速为应变之计。这时他采取的是“拖人落水”的方针,他自己已经“落水”了,把官家也拖下来,大家—起淹在水中,我失陷封疆,你放弃国都,彼此彼此,就不怕他板起面孔来“行遣发落”。平常凡是打了败仗,总要把消息隐匿起来,瞒过一天是一天,瞒过一时三刻也比马上让官家、让朝野通通知道为好。如今,在新的特殊场合中,童贯的做法恰恰与之相反,消息越坏越风凉。他还怕消息坏得不够,不足打动官家的恐惧心,成就他的拖人落水之计,不免又要捏造一些,加油添醋一番,例如说斡离不、粘罕受到命令,凡是城守一天后再投降的,进城后就要屠戮十分之一的居民,多则类推,守城七天以上,即使投降了,全城受屠,城主全家也要杀尽等等,目的是要官家相信,除了他建议的出逃以外,再也无路可走。一直要到官家连连点头,叫他戒途先行,童贯才算大功告成。

  不过这几天的警耗来得既快又狠,不用童贯花多少心思去加工复制,就尽够打动官家的恐惧心,把他的三魂六魄,一个一个从腔子里摄走。

  继石岭关失守以后,娄室的先锋军果然绕到太原以南,截断太原的后路,把它团团包围起来。接着粘罕亲统大军也到太原城下,一场大战正在酝酿。

  太原以北的战争仍在继续中,金军围攻代州、忻州之间的崞县。无耻降敌的河东军统领李嗣本跑到崞县城下来招降守将代州西路都巡检使李翼。李翼大义凛然,怒斥叛徒后,又亲自弯弓搭矢,一箭把李嗣本射倒在地。接着与部将折可与等歃血为盟,彼此以忠义相勉,登城守御。这是金朝西路军开战以来遇到的最激烈的抵抗。指挥攻城的大将银术可之子彀英猛攻一天不下,第二天换了娄室之子活女为指挥,城也没有攻下,最后银术可亲自出马,爬城而上,才把城门打开。李翼被俘后,回顾折可与道:“不可食前言,与公生死共处。”银术可还想以温言诱降,李翼裂眦戟手大骂“不幸被你番狗俘虏,我岂是苟生之徒?”折可与也严词拒绝诱降,骂道“我八叶(折氏自北宋初,折德扆任节度使以来,代产名将,至折可与已为第八代。)世守之家,岂肯负国,败坏家声?尔等无知畜类,不如早早杀我。”在一阵殴击之后,两人都被杀害,死得慷慨。

  在家门鼎盛,文武两途都有显要的折氏子孙中,后来也有无耻降敌,败坏家声的,如折可求之徒,也有苟默自容、无所表见的,如折彦质之辈,他们对不起抗击辽、夏有功的祖宗,更加愧对这个死得壮烈的同宗。

  太原被围后的第三天,河东名将知朔宁府孙翊率部赶来应援,在城下与金军大战。这时太原城已经紧闭,张孝纯登上城埠与孙翊打话道:“贼已在近,不敢开门,观察可尽忠报国。”孙划回答得很有勇气:“此来本已不图生还,只恨兵少力乏,不能大创贼寇为太原解围耳!”他以二千孤军在城外转战数日,中间有几次突围的机会,他冲杀出去后又重新犯围而入,救援被围的部下,最后全军覆没,自己也在乱军中被杀。

  以后王禀防守得法,粘罕亲率完颜希尹、娄室、银术可等军事首脑,千方百计地围攻,竟不得手。太原的攻守战形成长期胶着的状态。

  斡离不的东路军取得燕山全路后,气焰万丈,郭药师要为新主子立功,更是十分卖力。出于意外的,这支军队刚离开燕山路的范围就遭到抵抗。他们进攻小小的保州,竟遭败衄,接着围攻中山府,又铩羽而归。

  这两役的战胜,主要归功于董庞儿部与张关羽部义军的联合出击,与守军配合作战获致胜利。董庞儿与张关羽见面后,迅速制定出击计划。董庞儿把部队摆在前路,张关羽、赵邦杰率部在后路游弋。当时保州城的守将已击退攻城的金兵,董庞儿又在满城一击,打败兀术,迫使郭药师、刘彦宗撤退进攻保州的部队。

  接着张关羽率部救援中山府(马扩也参加了那次战争),那是一场鏖战,张关羽与伯德特里补的精锐骑兵苦战两昼夜,好容易把他打退,不料他又来个回马枪,使义军受到极大损失。张关羽身先士卒,力挽狂澜,不幸胸口中了敌方的流矢。赵邦杰闻讯赶来,张关羽已气息仅存,他断断续续地嘱咐赵邦杰要与正在行间作战的马扩一起统带部众,继续战斗,就断了气。后来金军再次败退,赵邦杰鉴于义军本身的损失重大,也收兵回山寨去休整。

  中山府保住了,知府詹度大吹大擂“中山之捷”,他黑着良心,“干没”义军的战果,坐享其成。不过当时官家与童贯要的是战败而不是战胜的消息。詹度大吹大擂的胜利,又被童贯黑着良心“干没”。好在此时京师已十分混乱,前线打个败仗或小小的胜仗都已无足轻重。官家下旨以威武军节度使梁方平统率七千名骑兵守浚州,以步军司都指挥使何灌将兵三万人防河。然后决心步童贯之后尘,办得一个“走”字。

  以后几天中,斡离不避开义军的锋芒,顺利南下,而义军经过中山府那次激战,暂时已无力出击。几天中,斡离不大军连克庆源府、信德府,很快就到达黄河北岸。

  从十一月底以来,斡离不统率东路大军,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击败宋朝的主要边防部队常胜军,略经顿挫后又连克名城,南叩河岸,其战果较之在太原城下被王禀胶着的粘罕西路军优劣判然。这在宋、金双方都有这样的评价,粘罕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客观事实。从此,斡离不在金朝内部权贵斗争中取得的优势就十分明显了。

  (七)

  几个月后,有两名胆大包天的杂剧演员在宫廷的红氍毹上演出一出政治讽刺剧。

  上台的一名大将,丢失头盔,露出满头发髻,弃甲曳兵而走,另一名显然是他的随从,追上了他,告诉他追兵已远。两人坐下来。随从替主人整理衣甲,作数髻状,忽然惊呼道:

  “大王的发髻如何少了一个?小人数来数去,只剩三十五髻,还有一髻哪里去也?”

  “走也!”

  “走往哪里去了?”

  “你这个蠢汉,岂不闻‘三十六计(计,髻同音),走为上计。’那走掉的一个上髻随着官家往南方去也。”

  当时力劝官家逃往南方的童贯固然已经明正典刑,不但发髻,这颗头颅也被砍掉了。不过逃往南方的太上皇(宋徽寒“避狄”南方前,把皇位让给儿子钦宗赵桓,自称“太上皇”。)这时又回到东京,入居龙德宫。投鼠忌器,骂了童贯,岂不连带涉及太上?其实当时要逃走的不仅太上、童贯,还有许多大臣,都是要逃的。就连渊圣皇帝(赵桓即位后,当时人称为少帝,被俘后,加尊号为渊圣皇帝,被害谥为钦宗。)也一度动摇,要想“西狩”(狩,打猎,出狩是皇帝出走的代名词。)。就算渊圣宽厚,那些力劝渊圣“西狩”的大臣,现在仍居高位,他们直接看到或间接听到这出讽刺剧的,对两名演员,岂肯善罢甘休?要不把这两名演员问个“指斥乘舆、诋毁大臣”的非名,充军发配到沙门岛去才是怪事哩!

  其实把太上皇之南走完全归咎于童贯的劝告,那也有失公允。官家听到边境的警报后,加上金使的恐吓,早就萌生南逃之念了,童贯不过是投其所好而已,不能说完全出自他的怂恿。

  官家最早接到的噩耗是蔡靖在十一月底上报蓟州失守、傅察殉节的奏章,接着金廷派来两名使者,大言“要与赵官家说话则个”。这时当朝太宰白时中、少宰李邦彦不敢引见,自己在政事堂尚书省厅事与他们厮见。刚刚就位,金使就出不逊之言,指斥南朝违盟背德,还是老一套的话头,接着大发雷霆,说“大皇帝(金太宗)煞是发怒,命太子郎君与国相两路而入,吊民伐罪,你们如何对付?”

  白、李二相一齐失色,战战兢兢,不敢回答。只听他们又说:“郎君与国相以两朝生灵为重,煞是不欲开仗,此事须得你们赵官家出来相议始得。”

  白、李二相还是不敢开口,善于鉴貌辨色,投机取巧的中书台人王孝迪这时却越位而上,问金使道:

  “告大使,要如何才得请贵朝缓师?”

  “不过制地称臣尔!”

  白、李二相不敢怠慢,急趋内廷,把两名金使大闹朝堂之事,一五一十地全部奏告,然后提出建议,厚礼卑词,遣回金使,另找一员能言善辩的官员,前去斡离不军前求和,务必要把他的军队阻拦在黄河以北。

  曾在河北都转运使吕颐浩手下当过转运判官的李邺因贪污有据,被人告了一状,削职在京闲居,正图钻营复职。王孝迪透露个消息给他,他连夜上了一本,备言敌强我弱,势力不侔,决不可与敌。然后自告奋勇,丐请奉缝议和。

  李邺算是第一个出头露面的求和者,比主张割地赂敌,还没有实际行动的王云又进了一步。以后这方面的竞争更加激烈了,在无耻和卑鄙的道路上,有那么一大批人,都想抢做第一名。

  当下官家借李邺以给事中之职,派他出使斡离不军前求和。李邺提出条件,要带去黄金三万两犒师。这时国库如洗,哪来现成的三万两黄金?官家求和心切,从内库中取出一对大金瓮,每只重五千两,当场交内廷“书艺局”销镕了,铸为金牌,让李邺带去。

  这李邺官也复了,差使也得了,又带着一笔厚厚的见面礼,不但是这万两黄金,还有价值超过黄金千百倍的重要贽仪,自信求和必有所成,兴冲冲地走马就任渡河北上。

  不过官家对于这个名不见经传小人物李邺前去求和,心里还不大踏实。求和得成,果然是好,万一不成,金军仍然杀过河来,自己岂非陷入它的罗网之中?从这时起,他就有了避狄南方的想法。

  斡离不和粘罕两路进兵,势如雷霆万钧,同时他们在外交上也发挥了高效能。军事攻势、政治政势双管齐下。撒卢母、王介儒到宣抚司来威吓几句,童贯就“逃之夭夭”。斡离不派来两名“名不见经传”的小使,在朝堂咆哮一番,竟使堂堂的南朝皇帝“遽萌退志”,弃社稷而南奔,这是因为他们的先声夺人,在精神上早已打败了宋朝君臣的缘故。

  不过官家在逃走之前,还有两篇官样文章要做:一篇是下一道沉痛自责的罪己诏,一篇是表示悔过,尽罢秕政的《罢花石纲指挥》。

  《罪己诏》由官家亲自点中的试给事中幕侍读吴敏起稿。吴敏虽然出身蔡京门下,几年前,曾拒绝过蔡京要招他为孙女婿的建议,明白表示不愿做相府的“东床坦腹”。这件事暂时封闭了他的仕宦腾达之路,却给他带来“远离权门、洁身自好”的好声名。官家早就赏识他,即使在蔡京第四次出任首相,蔡氏父子祖孙权倾朝野、作威作福的时期,官家还是多方保护吴敏,不让他坠入万劫不复的阿鼻地狱。现在官家正需要象他这样一个触忤权贵,同时对过去的陋政牵涉不多的文学侍从之臣来起草这道旨意。当即把他宣来,当面交代了任务。

  不象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老实,吴敏的家庭生活颇有几分浪漫色彩。自从拒婚以后,他不再娶亲,有一个芳名叫做远山的绝色侍婢为他主持中馈之政。此刻他从内廷回到家里,远山已为他烧起一炉御香,磨好一砚浓墨,一切都准备得舒舒齐齐。她在书斋门口迎着吴敏嫣然一笑,吴敏不由得搂住她在她的面颊上亲了几下。

  《罪己诏》虽可痛斥权奸误国,但仍要为官家留个余地,既要感情沉痛,又要措词得体,写起来并不容易。吴敏一面写,一面涂,稿纸上都是一个个大墨团。大半夜过去了,统共还写不到十联文字。这时窗外卷起一阵阵的西北风,呼呀呼呀地吹得他的心头冰凉。

  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出去的远山,又悄悄地进来,把一件半臂轻轻掖在他身上。吴敏一转身就握着她的双手,问她冷不冷,怪她深更半夜,还不去睡。远山把手指从他的手掌中挣扎出来,又是嫣然一笑,指着桌上的草稿说:“你呀,且把心放在那上面,别的都不要管了。”吴敏没法抵抗她这一笑,把她拥入怀中,连连亲吻。

  在哪个旮旯角落里被堵塞住的文思忽然象一股山泉那样顺利地畅通了。吴敏自己不动手,却让怀里的远山代他执笔,他口占一句,远山就笔录一句,不到半个时辰就把全文草成。吴敏自己读了一遍,又让远山读一遍,十分得意。第二天一早,他又拿去给用乡畏友、见为太常少卿的李纲看,请他点定。李纲十分赞叹,只替他改定几个字,然后郑重其事地说:

  “元中(吴敏字)。代天立言,说得何等沉痛!多年来祸国病民的稗政,已尽于此一纸之中。”即使处于危亡之秋,对万事仍抱着乐观态度的李纲忽然流下几点激动的眼泪,高兴地说,“此诏一下,朝野震动,只恐天下事从此就有了转机了!”他尽管心里高兴,说到最后一句时,自己也感动得流下泪来。

  谁知道吴敏就是为了这个善于嫣然一笑的远山才拒绝蔡府的亲事,成全他不慕权势的美名。谁知道官家这篇透澈沉痛的《罪已诏》就是在这样旖旎风光中写成的,竟被李纲看成为天下事转机的枢纽,这对吴敏说来,真所谓是“不虞之誉”了。

  当然《罪己诏》还是写得十分透彻沉痛的:

  “朕获承祖宗庥德,托身士民之上,二纪于兹。虽兢业存于心中,而过咎形于天下……言路壅蔽,导谀日闻,恩幸持权,贪饕得志……赋敛竭生民之财,戍役困军伍之力。多作无益,侈糜成风。利源商榷已尽,而谋利者尚肆殊求;诸军衣粮不得,而冗食者坐享富贵。灾异屡见而朕不语,众庶怨怼而朕不知,追惟已愆,悔之何及!”

  《罪已诏》与《罢花石纲指挥》是一正一副的文章。《罪己诏》从理论上谴责自己的失德。《罢花石纲指挥》则从行政上保证知过必改,从此与天下更新。在这道指挥中,提出了要罢花石纲、罢应奉局诸路岁贡、罢都茶场、罢河防非紧急泛料、罢免伕钱、罢请御笔断遣(官家直接下条子处分人。)、罢大晟府、罢学乐所等,一共“罢”了二三十项事目,其中多数是导致朝廷败坏天下事的陋政,为士民所丛垢。大晟府、学乐所等研究音乐的机构,也遭到池鱼之殃,被一起罢掉了,这说明官家个人的嗜好,无论宫室园林、声色犬马,都是不得人心的。

  现在是到了人民要向他算总帐的时候,他聪明地自己先承担起一切罪过,然后表示一定要改过。这就是李纲认为“天下事已有转机”的根据。

  下《罪己诏》比顽固到底,至死不悟,把错误坚持到最后一天当然要高明一些,但它毕竟不过是一种表态而已,并不是一服起死回生的良药。

  (八)

  下《罪己诏》,降《罢花石纲指挥》,这两件事都不费官家吹灰之力,他只消在已经办好了的诏书上盖一方御玺就好。现在官家要认真考虑“避狄”之计了,这里还要解决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官家毕竟与童贯不同,童贯逃离太原,可与张孝纯打笔墨官司,安抚守土有责,宣抚守土无责,在有无的字面上做文章。官家是“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的主人公,无论逃到哪里去,都逃不了轻弃社稷的责任。虽然历史上有过不少做逃皇帝的先例,还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受到后世谴责。现在是涉及到他要继续做皇帝就不能轻离京师,轻弃社稷宗庙而逃,他要为避狄之计就不能继续再当皇帝这样一个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问题。

  他心里正在犹豫不决的是否要把皇位让给太子赵桓,自己退居太上皇之位然后南逃。那皇位的确已成为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食之还是弃之?他自己委决不下来。这件事与皇太子赵桓有关,他不能在事前与他商量。至于白时中、李邦彦之为人,他知道得很清楚,如果告诉他们,他们奇货可居,一定马上跑到太子那里去请功了,他不愿与他们商量。童贯与王黼的关系密切,王黼曾主张废太子而立郓工,如今王黼虽在京邸待罪,政治上还有一定潜势力,因此他不可与童贯商量。

  官家是个刚愎而不自用的人,他的每一个愿望都非要实现不可,但最好有人商量商量,帮他作出决定来,好象以他名义颁发的谕旨都要有宰相的副署一样,事情是他做,责任则要别人帮他分担。现在他能够与之商量的人,或则不能、或则不愿、或则不可,想来想去,最后还是想到了起草《罪已诏》深合自己心意的吴敏,当时就派内监去把吴敏找来。

  即使近来颇走好运,连连受到官家青睐的吴敏也只把自己放在文学侍从之列,没有想到官家竟会把这样一件大事与他商议,吓得他冷汗直淋。当场也只说得一句,兹事体大,容臣回家细想后,明日再作回奏。

  吴敏回到家里,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心头小鹿儿乱撞,不知如何是好?还是远山看出了他有心事,建议去把李纲请来商量。一句话提醒了吴敏,他在内廷时,心里想到的也就是回家去与李纲商量,怎的走在路上,全部忘记了?

  李纲赶来,听了他的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的叙述,后来忽然抓住了其中的一个要点,顿时大喜过望道:

  “早间还与元中谈到天下事已有转机,不想转机这样快就来,岂非奇迹?”这时他的脸色豁然开朗,好象被正午的阳光照得十分灿烂,眼睛里也放射出一道道喜悦的光芒。

  “何以见得?”吴敏还弄不清楚喜在哪里。

  “官家御宇二十多年,听信奸佞,民怨沸腾,弄得内忧外患交至。今幸得他自愿退位,太子仁孝,正位后必有一番作为。这不是否极泰来,国运将转的太好机会来了?此乃天赞我也,何疑之有?元中今夜务必入官去,力赞官家此议,期在一二日内办成此事,庶不负天下人之颙望!缓则恐生变,元中勉旃!”

  吴敏一听李纲如此率直地批评官家,指斥乘舆,还说天下人颙望他退位,不禁又是一阵心惊肉跳。不过“否极泰来”这句话倒很有道理,他自己何曾不期望有这样一个转变?这样一想,勇气提高了,发言也积极起来,最后决定今夜就去面圣,促成其事。然后又提出一个实际问题来:

  “太子正位后,将何以处官家?”

  李纲不假思索就回答道:

  “官家一向崇奉道教,以教主道君皇帝自居,退位后何不仍称他为道君皇帝?虽无官家之实,仍有皇帝之名。元中以为如何?”

  这个点子又出得好,吴敏不断点头称是。。

  把李纲送走后,远山轻轻推了吴敏一把,说道:

  “相公啊!你枉为个男子汉,自己的魂灵儿都往哪里去了?万事都要李太常替你拿主意。你听他说的话,句句在理,不由得叫人心折。”

  “你小小的年纪,深居闺阎,懂得什么国家大事。”吴敏佯怒地说。其实经远山一点,他自己也感到李纲说的话确实具有强烈的说服力和感染力,他也自心折了,决心今夜面圣时一定要把这件大事定下来。

  太宰白时中、少宰李邦彦、枢密使童贯在玉华阁面圣时,把斡离不军连陷庆源府、信德府,已距黄河不远的消息禀奏官家,还呈上一份措词十分狂妄的檄书奏启官家过目。官家坐在御榻上,捧起檄书,好象读一本什么天书似的,读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要想把它撕了、扔了,却因手发抖了,两者都没有做到,又要把它放在案几上,东找西看,尖着眼找了半天,竟没有看到御几就在他的肘臂之间。

  李邦彦踏前一步,从官家手里取来这份檄书,这时方看到官家的脸色十分异常,两颊间还挂着眼泪。他对三个大臣熟视片刻,才吩咐道:“休休!卿等晚晌再来商量。”在他们迅速退出前,官家又补了一句“晚晌入见时,把吴敏、宇文虚中两个一起带入。”

  吴敏是《罪己诏》的起草者,宇文虚中是《罢花石纲指挥》的起草者,按其身份、资历都够不上追随两府(宰相府和枢密府称为两府,是宋朝最高的行政机构。)陛见官家,这就引起他们的种种猜测。大臣们一般都不喜欢除了他们之外,官家还有什么心腹之臣,要对他们说什么心腹的话。那无论在升平时节,或在危亡之秋,都是如此并无例外的。只有童贯与宇文虚中的关系非比平常,心里想着宇文虚中刚随自己从太原逃回,官家是不是要就南幸之事向他打听咨询而感到高兴。那是一种自己布置了圈套让对方一步一步地走近,终于要走进圈套时所感到的那种成功的喜悦。

  晚晌,他们再次到玉华阁陛见时,内监传下话来,“吴敏、宇文虚中两人先进阁入对,大臣且在外伺候。”这是很不舒服的伺候,既不能进去问讯,又不好互相说话,他们只得在玉漏声中,闷声不响地坐等;过了半天,才得旨传进。

  阁子里黑沉沉的,只点了一根蜡烛,照在御榻旁。看见他们进来,官家没有说话。吴敏、宇文虚中也表情严肃地侍立一旁,分明是一片沉重的气氛!后来,他们才看清楚了官家的神色很不对头,他挥挥手要想说话,忽然一阵痰锯气涌,堵住了他的话音,接着就气喘吁吁,喘个不停,竟不由自主地歪倒在御榻上,左脚已经搁在榻上,右脚还拖坠在榻下,过了半晌,也不知道缩上去。大臣和内监们大惊,一面急传太医,一面想把他搀扶入内,他却做个手势制止了,示意要他们扶他到近旁的保和殿东阁,躺在御榻上,闭目休养了半天,又从宫女手里呷了两口人参汤,这才缓过一日气来。

  他正待说话,忽然又是一阵痰锯上来,比刚才喘得更厉害了。李邦彦等急步趋前,想要搀扶他,他瞪起眼睛,直勾勾地看了他们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然后慢慢地举起手,叵耐那只右臂已不听使唤,只得改举左臂示意索取纸笔,就用左手写了“我已无半边也,如何了得大事”几个字。过一会,又写道:“诸公误尽苍生,到此如何不语?”

  官家一时痰迷,可能会发生半边瘫痪的严重症侯,但他的头脑还是清醒的,即使左手写字,字迹个个清楚,眼光也十分锐利。从白时中看到李邦彦,再看到白时中。带着恼怒的神情。似乎要把天下大乱和他本人痰迷两件事都归咎于他们。这一对太宰、少宰受到官家无声的谴责,不知道怎样做才好。他们回头看看吴敏、宇文虚中,希望帮着出个点子,想个主意。两人都不敢兜揽,兀自低下了头,这等于给他们递来一个不好的信息,使他们更加惊慌了。

  这时官家又讨了一张宣纸,改用右手振笔疾书:

  “皇太子赵桓其可即皇帝位,予以教主称道君皇帝退处龙德宫。”

  官家的这场痰迷来得正好,他既有疯瘫的危险不能再处理国家大事,太子即位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倩,这就可以打消群臣的异议和太子的谦让,省却多少麻烦。吴敏肚皮里明白,李纲的建议,官家已照单全收,而且用了这样的形式,以书面公布,可谓大事已定。他与宇文虚中两个当仁不让,就着手起禅位诏的草稿。吴敏思想上虽有宿构,挡不住宇文虚中这一支燕许大手笔,看他略略抬头吟哦一下,笔底下就风起云涌,妙辞联翩而出。吴敏索性就把定稿一事让给宇文虚中,自己讨个美差,径往太子宫中报信。

  这件事办得十分爽利。第二天是宣和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太子赵桓就在太和殿上即皇帝之位,没有遭到什么阻力。

  这两天,吴敏是父子两代皇帝的“魂灵”,而李纲又是吴敏的“魂灵”。禅代之际,一切事务都处理得干净利落,有条不紊。不明真相的人,都归功于吴敏,渊圣皇帝即位的当天,就下诏除吴敏为门下侍郎,挤入宰执的行列。吴敏也不抹杀李纲的功劳,竭力向渊圣推荐李纲有“琏瑚之器,栋梁之材,可任以天下大事。”

  在官场上素无藉藉之名的李纲,这时忽象一把出鞘的宝剑闪出熠熠光华。

  (九)

  让了皇帝之位的太上阜(或者道君皇帝),虽然急于要南幸——他正是为了南幸才把皇位让出来的。无奈新旧皇帝交替,还有不少仪节和移交的手续要办,还有不少具体事项粘住了他的身体。别的不谈,他已经住了二十五年之久的皇宫,现在要让出来给儿子占用了,自己退居南内的龙德宫,这一进一出的大事,岂能在一朝一夕之中办完?在他做皇帝时期搜集到的许多宝彝铜鼎,名画法帖,久已划在自己名下,江山可以转让,这些古董文物却不能随着过户。其中最宝贵的一部分,还需要亲自整理了搬到龙德宫来。还有一些并无嫔妃、夫人名位,却受到自己宠爱的宫人,也要安排一下,不能全部都转移给儿子。这些罗里罗苏的事情占去了他几天的时间。转瞬新年来到。正月初二的深夜,晴空霹雳,传来了金人已于当日渡过黄河,迅将出现在东京城下的坏消息。

  形势倏变,此时不走,再晚就走不脱了。他自己火急燎毛地要走,少帝也急于要把他打发走,为他想出一个好题目,叫做“太上皇亳州(今安徽省亳县)进香”,太史为他选择了正月初四日黄道吉日。

  出门大利。他还嫌太晚,自己又提前到初三深夜,还未交上子时,他就搭上御船,启通津门东下。

  这一次走得匆匆忙忙,他只带了一批文物古董和几名内监。郑皇后和部分皇子、帝姬们跟随不上,搭乘第二批船只,随行扈驾的大臣、卫兵也跟随不上,落到第三批船上。三批船队,前后相距有数十里之遥。

  这船上的一夜,六师未集,旅次屡惊,他自己又不免胡思乱想,觉得一走了事,好象欠了别人一笔债。是欠祖宗、欠儿子、欠老百姓?好象都是的,好象又都不是。他自己也说不出来倒底是欠了谁的一笔债,害得他神智颠倒,梦魂难安!后来郑皇后飞棹赶到他的船上,多方抚慰哄骗;接着,他喜欢的儿子信王赵榛、郓王赵横和未出嫁的女儿柔福帝姬等都跟着上船,陪在他身旁。然而她们也不能使他的倩绪完全安定下来,他整整翻腾了一夜。

  第二天,船到雍丘,正值河浅船挤,把一条水道都墙塞住了,御船也没法越众挤上前面去。他一时情急,弃舟登陆,跨上自己的骏骡“鹁鹆青”,要想跑得快些。无奈逃难的人很多,陆路上也同样是人流壅塞,无法奔驰。幸喜童贯率领了一千名胜捷军赶来保驾,把周围的老百姓都赶开了,这才为他清出一条道路来。

  中午时,他们在一家野店里打尖,童贯上前告罪。道君意存讽刺地笑了一笑道:

  “我匆忙出走,道上狼狈不堪。儿辈也未能尽来相送。公等何不安居家中,却远道追随至此?”

  原来他临上船时,曾打发内侍都押班张迪前往福宁殿通知少帝道:“事势匆匆,事须从权,且莫相送!”少帝倒真听他的话“从权”了,只派朱皇后前来相送,连张迪也留下不放。当时他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现在一有机会就不免在童贯面前发起牢骚来。

  “官家蒙尘,老臣心有未安。拚着这几根老骨头,也要尾随保驾,岂能舍陛下而他去?”童贯从太原逃回来后,一直惴惴然,唯恐受到官家处分。后来大位改易,混水摸鱼,居然逃脱斧钺之诛,不胜感激,这时倒真表现得声泪俱下,忠心耿耿,“如今师徒大集,匕鬯不惊,官家可以安心南行了。”

  “卿忠心扈跸,贤劳可念,只是我传位太子,名位已定,卿以后休再以官家相称。”他的话还是进一句,出一句,表现出既想丢掉包袱,又怕丢得太光了,自己将一无所有的复杂心理。然后他问起京师诸人的情况,问起高俅有没有赶来扈驾?。

  “高俅那厮无良,”童贯忽然咬牙切齿,义形于色地说,“少帝前日委了国舅王宗濋勾当殿前司公事。这两天,高俅与他混在一起,花天酒地,打得火热。昨夜老臣去他家约同赶来扈驾,叵耐他竟推说与殿帅有公事相商,脱身不得。老臣欲与他商偕一军护驾,他也推说殿司的公事,他已撒手不管,此事要新帅作主才得。老臣敢保他决不来也。”

  道君黯然半天,口中兀自念道:“一生一死,乃见交情,一荣一辱,交情乃见。”然后嘿嘿地笑了两声道,“高俅那厮,原是势利小人,如今还他个本来面目,倒也罢了。只是那王宗濋乃膏粱纨绔之徒,胸无点墨,手无缚鸡之力,怎当得殿帅重任,官家敢是失了眼了?”然后又十分嗟叹地说:“可惜刘信叔调到西北去了。我早就看中他,如让他留在京师掌执禁兵,必能御遇金寇!”

  “刘信叔去西北,也是高俅一力窜掇,所以致此。还有种师道的总参议赵隆,当年铁山之战,威震羌夏,前年他留在京养病,也叫高俅撵到西北去了。官家当初不合事事都听他的话。”

  “过往的事,如今还说它作甚?”刘锜、赵隆如何会调往西北去,这笔帐官家自己肚里最明白,不但高俅,也有童贯的分儿。他心想如今大家都成了落水狗,别人要打落水狗,落水狗自己也咬落水狗,不免又生感嗟。这时他蓦地想起:昨夜一夜翻腾,心里总象有件搁不下的事,当时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如今偶然触机,忽然记起来了。他立刻挥挥手,让童贯遇下去,接着另派一名内侍,去把大内监黄经臣找来。

  黄经臣踉踉跄跄地进来,一见道君,就叩头告罪道:“老奴前日领旨去镇安坊,没见到贵人本人,她只让小藂传了几句话。昨日忙乱中,偏又赶不上御船,直到此刻才得回禀,先求官家责罚。”

  “你好拖沓!”官家微愠道,“不叫人找你去,你还待明天、后天才来回话哩!直教俺悬了一夜的心。”

  黄经臣把头垂到胸臆间,算是默默地领受官家的责罚。

  黄经臣年纪较大,在宫中服役的时间最长,真可算为一个“老奴”了。他一向办事勤勤恳恳,不喜欢多说多话,搬弄是非,因此博得后廷普遍的尊重,连官家也对他客客气气,难得有句重言重语。自从师师向官家明确表示她厌恶张迪,不愿让他往来传话送信以后,官家就改派了黄经臣担当这个职务。黄经臣不象张迪那种狗颠屁股,一心要装得十分巴结讨好的样子。他接受了任务,就老老实实去执行,既不漏掉一件,也不外加半分。对他的办事,官家是放心的。当时看看旁边无人,就低声问道:

  “你在镇安坊没见到贵人?小藂都与你说了些什么?你怎不等到与贵人见面,当面发放了才来回奏?”然后他提心吊胆地提出一个敏感的问题,“莫非贵人也因俺让位给太子生俺的气?”

  “贵人没生气!”黄经臣先让他安下了心。然后按照他一夜熟虑想好的话回奏。他说:他去时,贵人病在床上,未能延接,叫小藂出来问话。他把官家的旨意都说与小藂听了。小藂转身进去良久,出来传贵人的话道;“烦黄内相多多拜上官家,臣妾染病在身,未便随驾南行,决心留在京师。万望官家保重!”

  这是一套谎话,是一个老家奴出于爱护主子之心,不愿在他失意的时候再受一点刺激而编造出来的谎话。实际的情况是他见到李师师了。师师的确染疾,斜躺在炕床上,头发蓬蓬松松地不加梳掠。她听了官家要她一起出逃的建议,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伴以极度轻蔑的表情。她默然了一会,然后词气激越地说了下面一段话:

  “官家传位太子,师师不恨,恨的是金寇尚未抵国门,官家先已弃京师而去,将来千秋万代留下了逃天子的名声,岂不污耳?官家既轻弃社稷百姓逃走,何必再以一个弱女子为念?”她一面说,一面从发髻下面摸出一支金簪,一折两段,把半段交与黄经臣道,“黄内相,这半段金簪就烦你带去给官家了,说师师传话,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师师在京,不惜一死以殉国家,官家可也要自重啊!”

  师师说话时,本来就已情急气迫,现在加上这个大动作,面孔忽然涨得通红,青筋绽露,胸脯起伏不定。直等她一阵喘过以后,黄经臣才敢悄悄地退出。

  这半段金簪,他置在怀中,显然拿不出来,这段话也不能照实回禀。黄经臣想来想去,决定耽个欺君的罪名,把它们隐瞒起来,还把师师说的词气激越的“自重”二字改为情意稠叠的“保重”二字,官家听了十分感嗟,当时匆匆忙忙,不暇推敲其中矛盾之处,都相信了,还待要问什么。正好郑皇后进来,只好把话头剪断。

  当夜大队人马都在雍丘县县衙中过夜。道君嫌人多嘈杂,带着郑皇后和几个随从自去找个民家投宿。他找到的一家,房子还算齐整,只有一个老婆婆应门。她看见这一伙人进来,心里犯疑,拦住了通往内室的门,不让进去,还向郑皇后打听他们的来历。

  “婆婆休问,”道君拦住她的盘问,自我介绍道,“俺姓赵,人称一郎,路过宝乡,错过了宿头,特来打扰投宿,明目酬金从丰。”

  “赵官人作么生活?”老太婆还是不相信他的话,寻根究底地打听下去。

  他本想诓说在京师做绸缎买卖,只见郑皇后在旁不断递来眼色,唯恐他说得不象,露出马脚,于是改口道:

  “本人见在京师为官,如今致仕了,带着家眷亲随回乡去也。”

  老婆婆看看郑皇后的花容月貌,很不相信致仕的话。她指着郑皇后问道:“这位敢是宝眷?官人年纪又不老大,怎生这等要紧便休致回乡去了?”

  这句话说得中听,道君一高兴,就顺口编下去道:“老夫倒不算衰老,只为如今公事太忙,特举长子赵桓自代,一身轻了,且乐得闲散!”

  他说得大伙儿都笑起来,郑皇后忘记了皇后——现在是皇太后的尊严,伸出一根食指戳戳他的额头,轻声说:“你这个人啊!就喜欢信口开河,也不想改改。”老婆婆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般老太婆用自己智力推断出来的结论往往是十分顽固的,凭你说得天花乱坠,也难使她相信,不过看到他们服饰华丽,言语和善,派头十足,她毕竟也让步了,相信他们不致于是来抢劫她家的强盗。她把道君和郑皇后让到内室去休息,其余的人也都安排妥当。

  从出行以来,道君一直愁眉不展,现在算是第一次乐了。一向以丈夫的忧喜为自己忧喜的郑皇后看见丈夫乐了,也自高兴。她也着实倦了,一靠上枕头,不管它是干净还是肮脏,就齁齁入睡,很快就沉入梦境。她怎知道今夜道君受的煎熬十百倍于昨夜,他的表面上的快乐,正是为了掩盖内心的痛苦。当他达到了目的,大家高高兴兴地入睡,把他一个人留在孤寂中承受煎熬,那更是双倍的痛苦了。他从来不是一个可以独自承担痛苦的坚毅的人,即使在爱情生活中,他也远远不是个强者。

  走的走了,留的仍然留着。从此天各一方,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会?今天恰巧是“宣和”八年元月初五(他在内心中还不愿承认靖康改元),自从宣和五年六月初五那天龙舟竞渡以来,他已有整整两年半时间没有再见过师师。十年绮缘,一夕中断,梦里呓语,追寻已邈。今夜虽共此月,但已相隔三五座城市,相距五百余里以遥。即使有梦,梦境更加遥远飘渺了。江山可弃,社稷可轻,只有师师这一声“保重”,却象千斤石似地压在他的心头,叫他透不过气来。他这才明白,他欠下了李师师一笔永远偿不清的债务。

  他以后越逃越远,不只是“毫州进香”,而把香一直进到镇江,直逃过大江以南,才停下脚步来。他对京师的印象越来越淡漠了,对它的存亡安危早已置之度外,对那里的百万生灵、少帝和许多皇子帝姬的命运也只好让他们自己去扎挣。他念念不忘的就是这块压在心头的千斤石。

  (十)

  斡离不东路军在大河以北最后一次的军事行动发生在宣和七年和靖康元年交替之际,正月初三日大军完成渡河,这一天就是道君皇帝仓猝南逃之日。

  当时这支大军已连克河北南部的庆源府、信德府。河北义军经过两次激战,损失了杰出首领张关羽,暂时转入山寨休整。刘鞈所属的真定军,缩在真定府城内,对过境的金军不敢出击,因此金军一路如入无入之境。最后斥侯在浚州(今河南浚县)发现北宋的防河部队。浚州渡口较狭,取道来东京甚近,历来就是河南北主要的渡口(当时的河道在今道以北,流过浚州的南面。)。斡离不毫不犹豫,立刻派大将挞览,骑将迪古补率部五千名风驰电掣般地向浚州进发。

  道君皇帝禅位以前下的最后一道诏旨就是派何灌、梁方平二人率禁军三万余名分别戍守滑州和浚州二处的黄河渡口。这些禁军根本不能作战,出发时有人双手抓住马鞍不放,唯恐滑坠下马,东京居民看了又好气又好笑。梁、何二人地位相等,互不统属,何灌出身西军,早年立过战功,后来投靠高俅,曾统率胜捷军及京师的募兵随童贯伐辽,无功而返。梁方平是谭稹手下的大将,靠山甚硬,气焰胜过何灌。这样的军队和这样的统帅显然担当不起防河重任。

  特别是梁方平早已过惯了东京式的花天酒地的生活,派他来统带部队,连新年也不让好好地过一个,心里不满。他到达前线后,每夜仍在营帐中饮酒高会,十分热闹。

  除夕酒刚吃过,接上来又是春酒,这天酒筵收拾得非常整齐,舞伎们就在营帐中应节舞蹈起来,好一片升平气象。

  有个幕僚不识相地提到对岸河防堪虞,梁方平哈哈大笑起来,说道:“足下敢是忘了今夕何夕。我这里要吃春酒,他斡离不难道不要过年。俺猜他这会子是喝醉烧酒,拥着胡姬高卧去了,还会出兵渡河?”然后他又意气豪迈地说:“就算他要渡河,俺怕他怎的?记得当初王敦造反,朝廷派了个皇族司马流前去拒敌。他正在吃饭间,忽听战鼓一催,吓得双手乱颤,一块肥肉夹起来竟找不到自己的嘴在哪里。派这等脓泡货出去拒战,才叫误了国家大事哩!”

  “我公说的正是‘食炙不知口处’的典故!足征博古通今,无所不知。”一个幕客凑趣地说。

  为了表示自己的豪气,梁方平拣了一块方方正正的红烧东坡四喜肉,送进口中,三咬两嚼,就吞进肚里,哈哈笑道:“俺梁方平奉命督师,视敌虏如草芥。今天端端正正地就把这块四喜肉吃下肚去,可知今人定胜古人。”然后举杯,一饮而尽,劝众幕客道:“俺干了这一杯,众位也要畅怀痛饮,才不致被古人所笑。”

  一言未了,忽然探马岔息而至,报告金将特里补轻师来袭的消息,梁方平还没有反应过来,第二起探马又到,说沿河的大军已溃,正被金军赶杀中。

  “马,马!”梁方平喊出了发自本能的一声,倏地踢翻筵桌,急奔数步。刚来得及跳上马,忽然发现脚上少了一只靴子。“靴,靴!”他又大声索靴,及至从人把靴子找来,他在马上伸错了脚,把跣着的左脚藏到马肚皮底下,反而把著了靴的右脚高高跷起,等候从人替他穿上。这时他又第三次大呼“火,火!”示意从人放火烧掉大营和架在黄河上的浮桥。这里他自己坐稳了鞍桥,才伸出左手来,往自己的鼻子下面摸了两摸,依靠触觉和味觉的帮助,摸到了那块四喜肉的入口处,这才带着“今人毕竟胜古人”的优越感,向他六天前开来的方向急驰而归。

  梁方平说到的那个司马流在“食炙不知口处”以后不久就陷敌而死,他梁方平却能从从容容地发号施令,然后拨马逃走,令人毕竟远胜古人,真值得他自豪了。

  可惜他的部属在执行“火”的命令,焚烧浮桥时烧得心慌意乱,只烧毁靠南岸的一半。靠北的二十八虹,虽然烧断了,却没有着火,飘向北岸,仍然拖着一个大尾巴,似乎要给北来的迪古补送上一份见面礼。迪古补欣然笑纳,略加修茸,浮桥依然可渡。另外他们又拘集了一批船只,驱兵渡过第一批部队。不到两天功夫,斡离不、阇母都赶到河岸了,麾兵急渡。

  这时两岸麇集着待渡河的,正在渡河的和已经渡过河的正在待命的金兵。各式各样的兵种,各式各样的旗号,女真兵、契丹兵、汉兵、渤海兵、步兵、骑兵、互相渗杂,无复行伍,情况相当混乱。正在中渡的斡离不、阇母、刘彦宗起先也有些慌张,唯恐从哪里杀出一支宋军,乱流而击。后来看到黄水滔滔,上、下流几十里的地方都不见有一个宋兵的影子,才把心放下来。

  斡离不倚着船舷四顾,踌躇满志地说:

  “南朝可谓无人,这里若有一二千人凭河死战,我军岂能安渡?”

  梁方平匹马逃回,紧接着在滑州防河的何灌所部也跟着溃散。斡离不一面续渡部队,一面就发起向东京进攻。郭药师充当金军的响导,他对东京的道路早已摸熟,此时一马当先,麾下一千名常胜军急急跟进,然后是女真、契丹、奚、渤海、汉人等各军,他们在追击的进军中,趁机调整了队伍,这时都挨在常胜军后而,准备抢立大功。

  不久,东京城隐隐在望,从一片雾气中逐渐露面的城堞映入郭药师的眼帘中,他狂呼“东京到了!”接着千万道粗哑的噪音应和着他,发出地动山摇的吼声:“东京到了!”金军顿时陷入狂热之中。‘

  郭药师更不怠慢,率部急驰,径登城郊西北的牟驼岗。那里是宋朝孳畜官马的所在地,刍豆山积,还有二千匹战马,留在岗上,竟没有及时收入城内。郭药师不费一矢之力,就把城外的这个制高点占领了,尽获战马、马秣,立了第一功。

  这时在东京西北郊居的乡民们不明情况,还留在城外。兀术驱军,一阵屠戮,把乡民们都杀光了,几把大火,把附郭的许多村落、相当繁荣的市镇都烧成灰烬,清出一片战场,也算立了第二功。这个兀术在屠杀人民,虏掠焚烧方面,从来不会手软,人们不忘记给他记上这笔帐。

  现在一切障碍物都已经扫除了,驱扎在牟驼岗周围的六万金军和刚成立不久的宋朝新政府只隔开一堵城墙,面对面对峙着。

  从宋朝军民的一方面来讲,第一次东京保卫战开始了。

?

?

第三十三章

?

(一)

  按照一千多年封建王朝的惯例,在同一个朝代内,继位的皇帝在即位的当年必须承袭老皇帝留下来的年号,不管老皇帝已经晏了驾,或者还活得活泼泼地自愿禅位,都是如此。这个年号要保留到当年十二月底除夕之夜。直到第二天新正初一,新皇帝才有权利换一个年号,称为“改元”,含有万事更新的意思。

  渊圣皇帝虽然仁孝非常,对于父皇的这个声名狼藉、内患外祸纷至沓来,人们一提起这个与蔡京、童贯、王黼、高俅、蔡攸、朱勔等权奸集团成员的名字和与花石纲、应奉局、行幸局等秕改联系起来的“宣和”年号,并无好感(在这个年号之内,他本人的太子的地位差一点被王黼一力支持的皇子郓王楷挤掉)。幸喜他即位于宣和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庚申,过了六天,就是二十九除夕。这一年十二月小,又省掉一天,次日丁卯就是新正初一。从这天开始,正式改元“靖康”,以此摆脱了“宣和”这口黑锅。

  一般新改的元,多少总有一点涵义。

  渊圣皇帝把改元的事委托首相太宰白时中,白时中委托尚书右丞宇文粹中、中书舍人朱胜非两人。他们请示:“凡年号须有主意,今以何意为主?”白时中透露了极重要的,听起来很象是转述渊圣本人的话,说“当以和戎为主。”和戎就是与金人讲和,在即将兵临城下的情况下,甚至要在年号中表示出谋和的决心,这很可以看出新朝廷的动向。不过后来宇文粹中提出并经廷议通过的“靖康”两字,含有靖难安乱,天下太平的意思,还算是积极的。

  如果说“以和戎为主”确实出自渊圣皇帝本人之意,而决定用靖康为年号,也由他本人裁定,那么在两三天内,他的主意已有所改变了。这一变变得很好。可是后来他又变了多次,从主和变为主战,又从主战变为主和,有时在一天之内要变两变,有时在一件事情中变来变去,拿不出一个决定的主意。最奇怪的是在他主战的同时又可以听信主和大臣的意见,同时进行和议,双管齐下,并行不悖,变来变去,终于变出了一出亡国的悲剧。

  靖康元年正月初一金人渡河,梁方平、何灌防河部队溃散的消息传到京师。三日,渊圣下诏亲征,诏旨中说:“事非获已,师实有名,已戒六师,躬行天讨。”“一应亲征合行事件,令有司并依真宗皇帝幸澶渊故事,疾速检举施行。”对于抗战似乎表现出相当大的决心。

  澶渊之役,朝内也有主逸的王钦若、陈尧叟和主战的寇准两派,寇准的主张得胜,澶渊亲征才能实现。如今渊圣效法祖先,实行亲征,也要在朝廷内树起一个主战派来做自己的助手。经过十天来的议论纷纷,他终于弄清楚太宰白时中、少宰李邦彦、中书侍郎张邦昌等都是主和的,他们手下有一大帮人,是多数派。坚决主战的只有太常少卿李纲一人。不过吴敏是李纲的荐主,渊圣本人得以禅代太上,就靠吴敏、李纲的斡旋,因此他特擢车纲为兵部侍郎,而以吴敏知枢密院事。枢密院专管军事,在下令亲征的同一天,派吴敏、李纲负责军事就是希望他们成为自己的寇准。看来亲征确是皇帝自己的主张,倒不是写在字面上哄骗人。

  可是在同一天内,朝廷里出现了骇人听闻的情况,尚书以下的大官张劝、卫仲达、何大圭等五十余人弃官而逃,朝端为之一空,人心惶惶。特别在宫廷之内,大部分内侍都与当权的白时中、李邦彦、隐在幕后操纵政局的大内监梁师成有联系,他们掀风作浪,把外面的谣言带到宫内,再把宫内消息透露到外边,以制造混乱的局势。当天晚上,传出了渊圣皇帝要出狩襄樊(襄阳、樊城,今湖北省襄樊市。)的消息。

  这个患了严重健忘症的皇帝,不到一天功夫,就把自己说过有关亲征的话忘掉了。

  但是已被任命为兵部侍郎的李纲现在已拥有直接奏对之权,他进入内殿,当面诘问渊圣道:“臣顷在道路间闻说宰相们将奉陛下出狩襄樊,以避夷狄,如此则宗社危矣!兼与昨日亲征之议大相径庭,不知果出于陛下之意乎?”问得渊圣默默无语。接着李纲又进一步逼问道:“太上皇以宗社之故,传位陛下,陛下舍之而去,可乎?”

  渊圣皇帝又默然不语。这时,太宰白时中等纷纷奏说京城不可守。一个领京城所的内监陈良弼从内殿跳出来争议道:“京城楼橹,百无一二,又城内樊家岗一带濠河狭浅,决难保守,陛下不可听李纲之言,误了大事。”

  可守不可守,双方各执一词。渊圣采取了折衷的办法,派李纲与蔡懋、陈良弼一起去新城东壁实地视察城墙濠河,商量出一个大家可以接受的意见前来回奏。他们出去视察后,双方回来奏对,仍然各执一词,不过陈良弼等一口咬定京城不可守,说不出多少道理来。李纲却提出不少具体的意见,如整饬军马,扬声出战,团结军民,相与坚守,以待西北勤王之师等战守策略,说得渊圣的意思又活动起来。

  “卿言之成理,朕志已决,坚守京师,”渊圣点头道,“惟今日大臣中谁堪主持战守之计者,卿试推举其人。”

  “朝廷平日以高爵厚禄畜养大臣,今日国家有事,正该大臣效命之秋。”李纲指名道姓地说,“白时中、李邦彦虽书生,未必知兵,然藉其位号抚驭将士,以抗敌锋,正是职责所在,岂容推辞?”

  李纲的话说得咄咄逼人,白时中忘了金殿奏对也有的礼貌,面色发赤,厉声说道:

  “李纲莫能将兵出战否?”

  白时中以李纲之道还治其身,以为这一下可以把李纲吓退了。不料李纲以国事为重,不怕承担艰巨,当渊圣征求他的意见时,他就老老实实地回答:

  “陛下不以臣为庸儒,倘使治兵,愿以死效!”

  这时新除知枢密院事吴敏在旁帮衬道:“李纲任事甚勇,可付以大事。惟官卑职微,不足以镇士卒,官家须得加封他才好展布。”

  “此言极是,”渊圣又不住地点头问,“宰执中可有出缺的报来。”

  近臣报道,尚书右丞宇文粹中前日随太上皇去毫州进香,尚待补缺。渊圣大喜,立刻写了诏旨,除李纲为尚书右丞,面赐袍服牙笏。看来,渊圣皇帝已经接受李纲的建议,这场争论将以李纲的胜利结束了。

  (二)

  可是李纲的胜利维持不到半个时辰。

  当时车驾回宫内进膳,赐宰执食于崇政殿门外庑。唯白、李两人跟着进内陪侍御膳。不久,他们出来传话:膳毕,宰执们再会于福宁殿,决去留之计,同时任命李纲为东京留守,李棁为副留守。

  “决去留之计,”表明渊圣的去留尚未决定,犹待讨论,这与顷刻前说朕决心坚守京师的话发生矛盾,何况又命李纲为东京留守,一般只在御驾离京的情况下才需要有人留守,命他为留守,则不待讨论,渊圣出狩之意已决。李纲知道渊圣在一顿饭中间,听了白、李的话,主张又变。他先发制人,等渊圣一到福宁殿,就力陈御驾不可轻出理由。古代臣僚进谏都要举历史为例,历史的作用,远胜于后来,它是皇帝与臣僚的必修课程,李纲自然也擅长此道。他说:

  “唐明皇闻潼关失守,即时幸蜀,宗庙朝廷,碎于贼手,累年后仅能复之。范祖禹以为其失在于不能坚守以待勤王之师。”安史之乱,唐玄宗弃京师幸蜀,杨贵妃死于马嵬坡,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历史。范祖禹负责编写《资治通鉴》唐史的部分,是唐史专家。李纲引据他的论断加强了进谏的份量。然后他说出本人的意思:“今陛下初即位,中外欣戴,四方之兵,不日云集,虏骑不能久留。舍此而去,如龙脱于渊,车驾朝发而都城夕乱,虽臣等留守,将何补于事?宗庙社稷,且将为丘墟,幸陛下审思之!”

  这番话说得非常有力,渊圣低回半天,不能作出决定。一个近身内侍王孝杰却跳出来威胁渊圣道:

  “中宫国公已行,陛下岂可留此?”

  中宫指渊圣的皇后朱氏,渊圣未即位前,两人曾有一段共患难的经历,情好甚笃,国公是他们尚未满两岁的长子,她们母子俩就是被内侍矫官家之旨劫持上銮舆送出东京的,现在内侍们又反过来说中宫已行,道得官家非走不可。渊圣一听妻儿已经走了,大惊失色,当即走下御榻流泪道:

  “卿等休再留朕,朕将亲往陕西,起兵以复京城,决不可留此。”

  渊圣之意虽决,但事关京城存亡,李纲岂肯轻轻罢手?他泣拜御前,以死相邀。正好渊圣的两位皇叔燕王赵似、越王赵俣前来陛见,他们倒也主张固守京城。在大臣中间吴敏也反对御驾出走,几个人极力谏劝,渊圣之意稍定。他即在御案上取纸笔写了“可回”两个宇,画上花押,派内侍朱拱之急骑赍送,追回中宫,然后回顾李纲道:

  “卿留朕,朕专以治兵御戎之事委卿,不得少有疏虞。”

  李纲再拜受命,与副留守李棁一起出去治事,当夜就宿在尚书省。

  这是李纲第二次在廷议中得到的胜利,可是这个胜利也过不了夜。

  朱拱之受命去追回皇后,事实上他并未出城,只在城里兜了个网子,午夜后,回奏中宫、国公的銮舆已远,无法追回了,又添油加醋地说:“奴婢在城外听逃难南来的百姓说,金军前驱距京城已不过数十里,官家此时不走,被金军困在城内,此生将永无与中宫、国公相见之期了。”渊圣儿女情长,一听此话不由得害怕起来,又一次改变了主意,急命内侍,侍卫做好出幸的准备,只等天一亮就走。

  第二天一清早,李纲从尚书省入朝,道路上又纷传官家将出西城。他无暇细问,拍马径往大内。这时宫门口果然是一片逃难的景象,许多神色仓皇的宫人从内廷侧门出来,身上的衣服单薄凌乱,显然是临时得到命令,来不及梳妆一番,就奔出来了。她们手里只带一个包袱和一卷被褥寝具,往来乱窜,不知道要听谁的话,往哪儿走才好。

  有人告诉她们,来的官儿就是主持城守的李右丞。一个宫人带头来问消息,许多宫人都跟上来,要向李右丞讨个主意。

  “是谁打发你等出宫的?”

  “内押班张迪。”

  “张迪那厮,现在哪里?”

  “张押班早就坐一辆宦车出城去了。”

  “官家可曾出宫?”

  回答得莫衷一是,有的说官家早已出官,有的说还留在宫里,只有一个宫女回答得十分肯定,她刚才出宫前,看见官家正往祥曦殿走去,相隔还不到一盏荼的时间。既然是她亲眼目睹的,李纲确信官家尚未出走,心里较定,就吩咐宫人们先都回大内去,等待后命,休得慌乱走动。

  清晨严寒,御沟中结着厚厚的冰,屋檐下边也挂着一排排坚实的冰须,擐甲执兵的禁卫们冲风顶寒,不断地揉搓着双手,在冷空气里呵气。新的殿师,威风不可一世的王宗濋骑在高头大马上,往来传令,要把这批禁卫军集合起来,担任扈驾出行的任务。他的命令受到沉默的抗议,也有人鼓噪叫喊,拒绝出行,这显然就是这支逃难队伍还不能够首途启行的原因。

  十多年来禁军们无可奈何地习惯了服从贪残庸横的长官高俅的管辖,现在试图要反对这个新任的长官了。他们看到王宗濋身穿厚厚的皮袄,别人冷得发抖,他却冒出满头大汗,单这一点就引起莫大的反感。他们不听指挥,不愿集合站队,许多人还口出怨言,反对出城扈驾。作为官兵的代表,一个手执金枪的军官正在与王宗濋争执,这在军队里是很少见的事情。不过他是有后盾的,大部分禁军支持他的意见,拥在他们周围大声嚷喊。王宗濋使出浑身解数,叱骂威吓,竞不能把他们吓退。

  李纲认得这个军官是金枪班班直蒋宣,也认得他的同伴银枪班的李福、卢万等人,弄清楚了他们争执的原因,就站到一处台阶上,高声问道:

  “俺李纲受官家之命,坚守京城,誓与此城共存亡,一息尚存,寸步不移。尔官兵等食朝廷之禄,忠国家之事,愿意随俺死守,还是出城西行?不妨各抒所见,待俺入朝面圣,取官家裁决。”

  “愿从右丞死守!”蒋宣第一个带头高呼。许多禁军接着叫喊:“如能保守京师,粉身碎骨在所不辞。”还有人冲着王宗濋骂道:“天下事都叫这些奸臣们误了!今日京师危亡在即,还待往哪里逃?”

  王宗濋看看形势不好,抽起马鞭,就想溜走。李纲一把把他扯住了,说道;“殿帅休走,且随李某上金殿去走一遭。”

  “殿帅休走,殿帅休走!”禁军们也觉察王宗濋的意图,一拥而前,拦住他的马头,把他们送到东华门口。这时渊圣已出御前殿,昨夜宿在东门司的宰执们,也纷纷来到前殿打听消息,安排出走之计。一见李纲扯着王宗濋闹闹嚷嚷地进来,生怕又生别议,一齐阻拦着不让他走近御前。

  这是用得着气力的时候了。李纲虽是文官出身,看到天下多事,在南剑州的几年中,每天走马舞剑,打熬出几百斤气力。他为自己特别打制一对瓦棱铁锏,足足有三十六斤重,骑在马上,舞动起来,簌簌生风,俨然是个战将的派头儿,哪里把这几名文官看在眼里!他忿然一推,早把他们推得跌跌撞撞,自己一径走到御前,不客气地奏问道:

  “陛下昨夕已许臣留下,今天如何又要出走?臣事君以忠,君待臣以诚,忠诚相济,大局才有转机,官家怎忍见欺?”

  这一问语气相当严厉,问得渊圣低下了头,不好意思回答。然后李纲又把王宗濋拉上来,揿跪在御前的地坪上,说道:

  “适才王宗濋在宫外,处置不善,引起禁军鼓噪。禁军忠心为固,愿为陛下死守京师,如何又要他们出城西行?禁军也有父母妻小在京,无端舍去,仓猝扈跸,万一中道散归,那时陛下靠何人护卫?”说着,随手一拖,把王宗濋拖前两步,指着问:“难道陛下真要靠王宗濋护驾?看他这等阘茸无能,自护不足,安能护人?”

  可笑王宗濋身为渊圣的母舅,又新任最高军事长官,枉有八尺之躯,一个肉墩墩的肚皮,被李纲拉来拖去,恰似泥塑木雕一般,不敢动弹,更不敢出声申辩。

  宰执们看见渊圣有偏越李纲之意,唯恐昨夜之议又要被打消了,一齐上前,七嘴八舌地议论。户部侍郎王时雍要在白、李两相前逞能,越次上前,弹劾李纲在金殿上殴辱国舅大臣,无礼可诛。

  王时雍这一出格的行动博得宰执们人人叫好,齐声附和起来。渊圣一眼瞥见张邦昌与白、李两人挤眉弄眼,得意洋洋。回头又看见内侍朱拱之站在御座背后,向他们做出要斩砍李纲的姿势,看他这副咬牙切齿的样子,恨不得一手掌劈下去就把李纲身首分离。一时糊涂一时清醒的渊圣忽然觉悟到内侍与宰执们都是沆瀣一气,串通了排斥李纲的。他们党羽已成,钩连甚深,因而联系到自己孤立无援,也产生了对他们的强烈反感,顿时露出愠色,斥责王时雍道:

  “李纲忠贞,一时粗鲁,朕不罪怪他。只如你王耐雍职供司农,不在户部好好核算钱褴出入,却在此越位妄言,这算得是什么礼!”

  渊圣即位旬日,还是保持了做太子那时谦卑退让的作风,与臣僚说话,即使忤旨也不以重语相加。今天难得发雷霆之怒,把王时雍斥退后,温言与李纲说道:

  “卿且耐辛苦(耐辛苦,禁中的习惯用语,皇帝用以安慰臣僚。),出宫去说与禁军们知道,禁军愿拒敌死守京城,禁军不负国家,朕也不负禁军。这番朕说了此话决不再食言了,卿可放心前去传旨。”

  李纲领旨出官不久,就听见宫外响起一片万岁声。这种真正出自内心的感悦的嵩呼与大臣们有气没力的习惯的嵩呼是很不同的。渊圣虽然迟钝,毕竟也能够辨认出两者的区别。他终于悟出了一个道理,只有他决心抗敌,才能博得士兵们真正的拥戴。趁着一时激动,渊圣当即下了两道手诏,以李纲为御营京城四城守御使和亲征行营使,接着又毅然向大臣们宣布:

  “朕决心以一身殉社稷,战守之事,悉委李纲,再有人敢以出狩之议上者斩!”

  好容易从渊圣口中挖出一个“斩”字,这句话就等于是一柄上方宝剑。有了这句话,有了上面的两个头衔,李纲才算取得主持战守的全权。

  还没有对来犯的金军一矢相加,李纲先要拼出吃奶的气力与群臣的阴谋诡计斗争,与官家的反复无常斗争,总算取得决定性的(远远不是最后的)胜利。再过一天,宋金两军就在汴京城外展开白刃大战。好险呀!形势间不容发。人们简直不能想象如果没有这两个刚刚来得及、火热出笼的任命,下一天金军掩到东京城下,将会出现怎样的局面。

  (三)

  宋金之间第一次的攻守战发生于西水门外,时间就在正月初六,斡离不亲统大军到达汴京城下的当天。

  这是一支锐气十足的攻击之师。他们于初三日全师渡过黄河,经过三天来的追击、扫荡、整顿、迅速赶到汴京城下,在牟驼岗驻扎下大营后,就积极筹备进攻。

  汴京城的各道城门已经昼闭,只有东水门还来不及关上,几万名家道殷实的居民,男女老少都有,受到太上皇南逃、官家也准备西走,谣诼纷来,朝端一空的影响,相将携妻挈子,逃出东水门,沿汴河而走。

  他们是举措不定的朝政的第一批牺牲者,为了逃命,反而丧命。兀术亲自统率的那支轻骑兵杀光了西北城外的居民后,心犹未足,打听得东水门外有大批老百姓出走,立刻赶到东郊。这是一支久经战阵的骑兵部队,左右两翼遥遥展开,主力摆在中央,正对难民密集之处,一声掩杀令下,犹如一只凶猛的鹰隼猛然向一群小鸡扑来,小鸡乱飞乱逃,怎逃得出鹰隼的魔爪?欲待回去,东水门已经关上了,只好坐待受戮。只见一阵阵血雨横飞,一层层惨雾四塞,不到一个时辰,兀术就取得歼“敌”的全功。他不但杀光了人,还掳掠得他们携带的全部贵重的细软,得意之余,又下令尽焚郊外屋宇村落,这一夜,东门外火光烛天,哭喊声不绝。

  不过真正的战争并不发生在这里,而发生在宋军已有相当准备的西水门一带的阵地上。

  历史学家把这些准备工作归功于李纲。

  他接受亲征行营使和御营京城四城守御使的任命以后,就利用已经废置的大晟府旧址置司,辟除一批参谋官、书写机宜、勾当公事、管勾文字等从官,办理公务,后来又把行营司移到陈桥门内的班荆馆。他下令修治都城四壁守具,以百步法分兵备御,每壁拨正兵一万二千名,再加上保甲民兵厢军之属,饬令他们即速完成修敌楼,挂毡幕、安炮座、设弩床、运砖石、施燎炬、垂擂木、备火油等等防御工作,又宣布官家决心坚守,已颁赐钱银绢各一百万贯两匹,文臣自朝议大夫以下,武臣自武功大夫以下及将校宫告宣帖三千余道,只要在攻守战中立功的,都可得到奖赏。一切统由亲征行营司便宜行事,其他机构不得掣肘。另外又任命四壁的从官,以宗室武臣为提举司,诸门皆有大小使臣,分地以守。又整顿了三衙的禁军,把现有的马步兵四万人划分为左右前后中五军,军各八千人,有统制,统领,步队将,骑队将等层层节制。各军都有规定的战守任务。前军八千人被派往东水门外,稳定了那边的军心,把门内延丰仓储存的四十万石豆栗搬到安全的处所。

  所有这些准备工作都是十分必要的,深合机宜的,如果没有象李纲这样一个中心人物擘画一切,统筹一切,即使官家决定了固守的方针,也只是一句空话。但问题在于官家决策固守,李纲被任命为上述的两个要职都是发生在正月初五的事情。李纲纵有三头六臂,又怎能把上述的许多工作在一天一夜之间就全部完成?不,这决不可能。事实上,李纲发下的命令,不可能全部迅速执行。主和大臣,特别是权力很大的内侍,仍然起消极作用。如果他们不敢再正面提出出狩的建议,也要从反面来破坏李纲的战争措置,以证明他们的不可守的观点是正确的。非到东京城沦陷,他们的阴谋决不停止。譬如官家御赐的金帛,真要从内库搬到城防第一线,这决不是几天内就能解决的事情。攻防战争最激烈的时候,将领们用以激励士兵的还只是一句空话,一张尚未能兑现的期票,士兵们能到手多少,是很成问题的。还有城头上十分需要的强弩炮座太部分都堆在兵器库里,主管兵器库的恰恰就是反对战守甚烈的内侍领京城所陈良弼,只要他的差使不撤,李纲就不能希望他马上把这些高效率的武器送上城来。

  上述的许多备战措施除了刻不容缓的成立两个机构,确在当天完成外,其余大部分都在以后的几天,甚至十多天中才能陆续实现,而其中不小的一部分直到金军退去,第一次东京保卫战结束以后也未见实现。历史就是这样的。

  因此初六西水门之战和初七陈桥门、封邱门、卫州城等处攻守战的胜利,与其归功于李纲一人,还不如归功于受到要打退金虏保卫国家这一神圣信念激励的广大军民,更为符合事实。当然李纲是这个战役的组织者,正是他把全体官兵的爱国心激发到一个空前的高度,他的功绩当然决不容许抹杀。

  初六傍晚,西水门之战是斡离不的一次试攻,具体指挥战役的就是首先渡过黄河有功的骑将迪古补,他乘进军之锐,掠得小船数十只,沿汴河而下,直攻西水门。

  这时受命专守西城一带的太将何庆彦也还是刚刚到任。他一听说西水门有急,立刻带了两千名“敢死士”赶到那里。原来在西水门防守的禁军很少上过战场,大部分士兵都还是第一次作战,但是出身西军的何庆彦却是战守兼备的著名将领,两千名敢死士中有一部分是他的亲兵,曾长期在西北战场上作战,有丰富的作战经验。他们的来到,鼓舞起原来守城禁军的勇气,当他们初次看到金方的精锐部队攻城时,在相互勉励之下,居然能够克服在这种情况下很难避免的畏怯情绪,奋勇应战,这是很不容易的。

  何庆彦是李纲赏识的禁军将领。禁军多年来由高俅一手包办,军政腐败,士气颓丧,有能力、有抱负的官兵都想脱离禁军,另谋出路。也有因为种种原因留下来供职的,大都沉屈在中下层,高级将领中很少有李纲的知音。李纲这次自南方北调至京,虽然充任与军事毫不相干的太常少卿,但预料到天下多事,京师必有被兵之日,有意识地与禁军将领多相往来,其中何庆彦、姚友仲、辛康宗等与他相交甚密,也因他们的关系,结识了中下层的将佐金、银枪班的蒋宣、李福、卢万等人。还有一个何灌,也是西军出身,后来依附高俅,刘延庆门下,声名不好。这次奉命防河,在滑州未经一战就逃回来了,更为将士们所指摘。但他毕竟是一员老将,梁方平统军防河时,他曾向当局力谏,防河的禁军不可恃,京师应有准备。李纲看中他还有一点责任心,在禁军的最高层中,只有他尚堪一战,就在渊圣面前把他保下来,一起参加守御。后来又划东南半壁给他,让他负责那方面的城防。

  李纲赏识的这些将领,在现在和将来的保卫战争中都起了一定作用。何庆彦首战得利,其功不小。

  其实那天战斗还不能算是十分激烈,金军的船只顺汴河而下,何庆彦招募的敢死士准备了长钩,看看金军的船只驶近,就从隐蔽处跳出来,以长钩钩住船只,其余士兵准备了大块石头,猛然向小船砸去,把它们砸得粉碎,没有上钩的船看看前面形势不利,就退回去了,但是迪古补不肯退兵,不久又派一批小船颀流而下,船上乘载着许多弓箭手,挽起强弓,向城上频频发射,使敢死士近不得船身钩搭。敢死士又在汴河中流安放了不少杈木,还发动观战的老百姓搬运大石块塞在水门的河道中间,把河道堵死了,金方的船只无法下驶。

  又有几只小船被石块打碎,不习水性的金兵纷纷掉下河去。敢死士不愧为不怕死的勇士,他们不顾后面应援的金军的劲矢狂射,奋勇跳入汴河内,活捉并斩杀了掉在水里的金兵不下一百余名,其中还有一名女真的中级将领。当战士们举起戴着银环(女真军队的中级将领耳戴银环,高级将领耳戴金环。)的女真将领的首级向岸上摇晃示众时,观战的将士百姓们都狂呼起来。

  这以后就没有战斗了。金军的船只不能下驶,但也不肯撤回,他们挑起明晃晃的灯笼,又把沿河的建筑物统统拆下来当木柴烧,沿河两岸火光烛天。宋军没有射远的大炮和强弩,眼睁睁地看着金军耀武扬威,无法把他们驱走,但是参战的战士和观战的老百姓越来越多了,他们隐蔽在金军箭射不到的地方,大声呐喊,通夜不绝,双方相持到天明,金兵方退。宋朝的官兵百姓又大声鼓噪起来,好象列队把敌军送走,然后大家狂呼着庆祝第一个胜利。

  这第一个胜利,从战斗的角度来看,并没有怎样了不起的战绩,但它把金人的攻势挡住了,磨炼了战士们的胆力,也使全城军民产生了敌军并非不可战胜的信心,这是很有意义的。

  (四)

  真正的鏖战发生在初七这一天。

  初六日是斡离不的试攻,他只派小部队乘船进攻西水门一处。到了初七日,他才发动全面进攻,投入的兵力在四五万人以上,随军携带的攻城用具全部用上了,从开封的东、北、西三个方向进攻,战况空前激烈。

  这天清早,李纲正在垂拱殿奏报昨夜的战绩,忽听得内侍报来金军进攻封邱门,酸枣一带甚急的消息。渊圣着了慌,急命李纲前去御敌。

  隔夜,李纲已传命蒋宣、李福在侍卫亲军军中挑选出一千名善射的士兵待命,面圣出来,他就带着这一千名射士赶赴前线。从禁中到酸枣门将近二十里路,李纲在夹道委巷中骑马飞奔,一面又不断派出传令兵向各方面传送命令。他一路上心里十分紧张,唯恐自己尚未驰抵城厢,金军已经攻陷城池了。幸喜他奔抵目的地时,看见战况虽空前剧烈,城门尚未失陷。姚友仲正在敌楼上紧张地督战,见他来了,急急忙忙禀告了几句,又返身回去督战。这正是间不容发的当儿,大队金兵已越过城濠,有的倚着云梯,准备抢城,守军沉若应战,把手头捞得到的矢石灰瓶,一阵阵象倾盆大雨似地往城下倾泼,一次又一次地打退金军,让他们留下许多尸体,有的地方尸体横七竖八地叠起来,叠成好几层。只是矢石有限,金军却不顾伤亡,前仆后继地继续扑向城根。在阵后督战的将领们抡起八棱大棒,不由分说,朝那些后退的将士横扫竖打。他们退下一批又涌上一批,再进再却,再却再进,形势确实十分危急。

  李纲的出现,首先振奋了士气,然后他急令蒋宣指挥侍卫从城头上发射箭矢。他的幕僚与内监们打交道,费尽口舌才搬来几座大炮,几架床子弩,把他们推挽上城助战,射士们人手多,箭矢集中,射法又不同凡响,倾刻间就射死不少金兵。有的射士擒贼擒王,对准战阵后的督战将领射去、也射死射伤几名,造成了金军的混乱退却。这时城上城下都看清楚有一名金环大将怒马突出,直扑城根,企图稳定军心,重新组织进攻。城上几架床子弩一齐对准他发射,有两支箭同时穿透他的身体。他的亲兵们急忙向前抢得他的尸体,回身就走。城上一起呐喊,金军大乱,狼狈撤退。

  酸枣门下的进攻显然缓和了,但是近旁的战斗还是十分激烈。金军似乎在每一道城壁下都选择了几个进攻点,只要一处得手,登上城楼,就可驱散守军,抢夺城门,放进大队人马。面对着金军的流动进攻,李纲也不固定驻守在一处,他带着僚属部将乘城而行,看到战况剧烈之处,就把弓箭队调来助战,同时激励将士,奋勇抢救。将士们人人奋战,找到目标就一箭射去,还有用手炮、檑木相击的,击退金军。

  床子弩发挥了杀伤敌人的高效率,几座笨重的大炮也开始发威,远距离地攻击敌方阵后,破坏他们组织进攻。座炮虽有,作为炮弹的大石块却不凑手,数炮打过,座炮就沉寂了。眼看密集的金军,重新集合拥来,一时无法把他们打退,在城头上观战的老百姓们看得气愤,有的振臂一呼,说到蔡太师花园里去要石头。这是个由群众自己想出来,群众自己领导,群众自己行动的真正的群众运动,一人带头,一大群人就呼啸着拥到“春风杨柳太师桥”的太师府中,把东园、西园中的假山湖石统统拆下来,搬运到城头上当炮石打。这一不平常的举动,在战斗的当时,大家都觉得是正常而又十分必要的。用民脂民膏换来的假山湖石,当作炮石打去,既打击了侵略的金军,也惩罚了导致侵略的民贼蔡京,大家心里感到特别痛快。

  一阵炮轰箭射,把城壕以内的金军消灭了,城壕以外的金军也被轰击得站不住脚,纷纷撤退,丢在城根、战壕中的云梯也顾不得搬走。缒城而下的宋军一把大火,把他们烧成灰烬,火焰冲天而起,遮蔽了白日,在金军混乱的退却中,这些缒城而下的勇士义敢于渡濠追击,掩杀溃兵,使金军丢下了大量的尸体匆匆而逃。

  这一天金军攻陈桥门、封邱门、卫州门,而以攻酸枣门为最急。宋朝能战的将士何灌、姚友仲、辛康宗等几乎全部出动了,西门没有重大的战斗,何庆彦也被调到陈桥门上督战。双方战况空前激烈,从早晨卯时一直战斗到申、酉之间。进攻的金军损失较大,有数千名战士和十多名金环、银环的大将被杀,受伤的更是不计其数。宋朝方面也有相当损失,有些城楼上猬集着无数箭矢,不少官兵中箭伤亡。

  既然各处城门都确保无恙,而金方的损失远远超过宋方,这一天战斗的胜利者毫无疑问是属于守方。

  (五)

  金军两次进攻都铩羽而归,第二次的大攻击不但无功,反而遭到相当严重的损失。各军都有伤亡,单是女真精锐就阵亡了数百名,大将迪古补受伤,兀术麾下有两名青年宗室和一名猛安被杀。当天收兵时,各军士气不振,多有怨言。斡离不考虑了全局,不得不暂时约退人马,重新部署再攻之计。

  当夜,李纲和随从人员都宿在酸枣门城楼上,密切监视敌军行动。半夜以后,探马报来,金兵已撤。李纲大喜过望,照是照夜中,从城头望城下,只看见一片黑暗的海洋,远处有些跳动着的灯光和隐隐约约的嚣呼声,也弄不清楚方位和距离远近,李纲决定明晨亲自出城去实地视察一下,以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渊圣皇帝关心战局,夜来已派了几批内侍赶来向讯,李纲原答允明天一早自己去垂拱殿面圣详奏,如今情况发生了变化,他考虑一下,改派亲征行营副使李棁入官面奏。李棁是他的副手,昨天又跟随他在酸枣门上督战,始终没有离开过左右。他相信派李棁入宫,一定能够奏报得十分详细翔实。

  此外,官家早两天御口答应颁赐一百万贯两匹的钱、银、绢帛赏赐给前线将士,这个消息早已向将士们公布过了,并由亲征行营司定了赏格;凡打死射死一名金环大将的赏银千两,打死射死一名银环大将的赏银百两,以下递减有差。应统制以下军官,下至士兵战死战伤的都规定了抚恤和慰问的金额,行营司派专人在各城门计数造册,不许遗漏。这一着在战阵中果然很起作用,更加激发了战士们的斗志,无奈官家的赏赐口惠而实不至,户部侍郎王时雍推说这笔特赐应在官家内库中支付,与本部无涉;掌管内库的内侍朱拱之又推说官家已降手谕,明确指定应向户部关领,无与内库之事,再问官家的手谕在哪里,据说还搁在内廷尚宝司,要等到盖了御玺后才能生效。问起尚宝司的内监,又回说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一道谕旨,总之是推来推去,推了三天,这笔赏赐还是没有着落。

  李纲知道李棁曾在河北路当过转运使,与王时雍、朱拱之都有微妙的关系,因此给了他任务,今天务必把这项赏金取到,限明日一定要发放到有功将士和阵亡官兵的家属手中。

  李纲再三关照道:

  “初六西水门之战,何庆彦独立大功,昨在封丘门上助战,也著劳绩。酸枣门大战,姚友仲战功最著,蒋宣、李福的弓箭手射退金军,并指挥弩手攒射城下的一名金环大将,当场射死,众目睽睽,务必依照赏格发给金帛,以昭大信。姚友仲、何庆彦官位已尊,须得官家御笔褒谕,激励大众。副使见了圣卫都要一一详细奏明。”

  李纲把两天来将士们的功过,都记在心里,一项一项的报出来,要李棁奏上。李棁身为副使,只好照单全收,诺诺连声而去。可是这个李棁,无论从年辈、资历上来讲都在李纲之上。李纲在这次超擢以前只做到太常少卿,而他李棁三年前就官拜光禄卿,单凭这一项他就很有理由阳奉阴违,不听李纲的指挥,何况要取到金帛,这个任务是很难完成的,无论王时雍,无论朱拱之,都是他的“关系人”,交情要留到对自己有好处的时候才肯用,他又岂肯为了这几个“赤佬”就去开罪权贵们?

  他在李纲跟前,说不得只好低头三分,马匹一离开李纲的视野,就恨声地对几名随从发起牢骚来:

  “几名‘赤佬’杀了个把小番,值得什么大惊小怪?怪不得白太宰说,李伯纪专会哗众取宠,他自己取不到金帛,却把俺往火坑中推,俺岂是三岁小孩,听他摆布?”

  “赤佬”是东京人对士兵的贱称。北宋一代重文轻武,即使在边疆上立了赫赫战功的大将,也难免受到“赤佬”之讥,何况这个李棁,一生都在官场中打滚,早已养成趾气高扬、瞧不起军人的习惯,他当然不肯给姚友仲他们一个比较尊敬的称呼。

  不过官场中也有例外,譬如这个“哗众取宠”的李伯纪,他同样生长在充满着轻武重文偏见的宋朝,又身为文人官员,却从不轻视军官,有时还要“哗军人之众,取学生之宠”,对尚未进入仕途的太学生也另眼看待。他今天出城视察,挑选的随从中既有文人,也有武夫。譬如文人出身的参谋沈琯,原在蔡靖幕下任职,燕山沦陷时,一起为郭药师所俘,随金军南下,中途伺隙逃归,投奔李纲。他深明敌情,提供了许多宝贵的情报,深为李纲器重。另一名文人正是太学生雷观,他带着太学正秦桧一道奏章的底稿来见李纲,李纲来不及细问,就把他带出城了。另外三名随从何灌、辛康宗、李福都是军人,就中何灌还犯过很大的错误,带罪在身,以得咨询,李纲也没有瞧他不起。

  这次李纲出城视察的目的地是封邱门外的铁塔。铁塔高三百六十尺,是东京附近最高的建筑物,登上去眺望敌营,一目了然。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这一行人轻骑减从,没有另派步骑兵护卫。李纲身拔轻裘,里面却也裹甲,以防万一。他的防身武器,那一对三十多斤的铁锏,此时让从人携了,自己空着双手登塔。沈琯虽是文人,也带了防身宝剑。何灌等自不必说,都是全身披挂。铁塔距封邱门城门不过数箭之遥,一阵疾驱,早到塔下。这里昨天还是战场,一路行来,都看见战死的金军人马的尸体。铁塔下原有一座大寺院,塔的周围围着木栏干,此时都被金军烧了,灰烬犹温,焦味扑鼻,烧得焦头烂额的佛像横七竖八地倒在灰烬中间,看来,这寺院和木栏干还是昨夜撤兵时烧掉的,但他们已来不及破坏铁塔了。从人们稍微拨去一此断木焦砖,他们就进入了塔内,循着扶梯,盘旋升陟,几个曲折,就登上三层,此时塔身越来越窄了,众人不能同时并行,只好鱼贯而上。李纲走在最前面,他即使不携带铁锏,单单身上的一副铁甲就有二十斤重,几层扶梯走上去,就有些气喘。

  连日天气都是阴沉沉的,雾气四塞,阴霾不开,与那战斗气氛相当调和。今天却是个大好天,卯初刚过,东方升上了一团火球,它似乎在地平线上跳了两下,就跃登高丘,然后很快地直升上去,驱散了浮云薄雾,高悬碧空,为他们一行人提供了广阔的视野。

  金军确实退走了,退得匆忙,这从地面上留下的混乱的遗垒可以看到。也退得相当远了,目测过去,现在金军分别驻在城西北郊约十多里至二十里的地方,原来驻军的牟驼冈一带现在出清了人畜,变成了空宕宕的一片。从金人的撤退中可以看到昨天的战绩十分辉煌。

  但是金军的退却,仅仅是经过一个回合交手,初战不利,暂时后退一步,以便站稳脚跟伺机再进的退却,并非就此失败了。李纲登高一望,在十多里外,金军的营帐密密层层,军旗招展,灰尘飞扬,士气犹自旺盛,这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还有,昨夜以前,金军的大本营虽驻在牟驼冈一处,其他城北、城东、城西都散驻着不少金军。登高远望,可以看到他们的后方到处都扎有军营。现在,金军的战线缩短了,他们集中在西北角,西城琼林苑、金明池周围都有军队厚集,看样子很象打架的一方,一拳头打出去落空后,立即收回,保护着自己的胸腹。

  一对于这个现象,何灌、沈琯的看法一致,都认为金军怕我勤王军东来,恐有腹背受敌之虞,厚集西北路,目的就在加强这一路的防御。沈琯还进一步指出,金军一败之余,就惴惴然唯恐我西北军东下,这说明他们的内心也是有所不足的。

  对于这些意见,李纲都点头称是。昨日之战,虽然险象环生,最后到底把金军击退,取得相当大的战果,自己方面却损失有限,不由得产生了一点轻敌之心,以为金军不足惧,特别当午夜后探子报来,金军已撤,他一度幻想金军可能知难而退,全面撤退了。文人出身的李纲虽然勇锐任事,对军事经验却是缺乏的,谋事有时难免于轻率,结论有时也下得过快。譬如说,昨日姚友仲曾一再提醒他,即使守城得胜,最后要打退金军,仍非依靠勤王东来的西兵不可。他当时听了,心中也未必以为然,只有此刻他亲临战地登塔环视,看到金兵的实力仍是如此雄厚,大战方必未艾,最后收功,确非西兵不可,这才有了临事而惧,好谋而成的现实想法。

  战争锻炼人,李纲身为全军的统帅,他也只是在战争中一步步地学习,一步步地成熟起来。天地造化并没有在战事发生以前就为大宋社稷制造出一个天才的统帅来让他挽救危亡,保卫江山。

  他这样深思着的时侯,不禁信步登上铁塔的最高一级。这里的塔身更加狭窄,但是视野更加宽阔了。他只见滔滔黄流从天际飞来,几番周折,几次直泻,好象一条桀骜不驯的黄龙在束缚着它的两岸堤坝之间奔腾跳跃,遣遥望去,看不见人影和船只,显然,它已受到金人的控制和封锁了,在数千里原野上奔驰咆哮的黄龙,如今被关锁起来,钥匙掌握在金人手里。这是大地的耻辱。李纲不禁回过头去,谴责地望了何灌一眼,慨然道:

  “黄河天险,一夜决防,坐使虏骑泛滥,将军不得辞其咎!”

  何灌羞愧地低下了头。

  (六)

  “赏尽天下花,踢尽天下球,作尽天下官”这是两天前代替白时中为太宰的李邦彦的名言。

  “读遍天下奇书,交遍天下奇友。”这是亲征行营使李纲的名言。读遍天下奇书,固然很不容易,交遍天下奇友,却是李纲努力在追求的一个目标。

  事实上,从他北调供职京师以来,凡是与他志同道合,坚决主张抗御金寇的人,他都视为朋友。而当时金兵尚未南侵,大河南北也还看不到胡骑出没,要公开主张避狄出逃或者早就准备屈膝投降的人大约是很少有的。在抽象理论上,人人都是抗战派,因而在当时,自宰执台省到百官胥吏,自禁军将领到士兵走卒,及至太学太医、作坊店主等人中间,都有李纲的朋友。

  李纲又以爱惜人材、培育人材著称。他虽没有在太学中任职任教,但在太学生中间有许多朋友。日常以忠义相砥砺,每天谈论的是万一金人兵临城下,京师将出现怎样一个局面,从而预筹战守攻防之计。这些议论,别人听来也许好笑,一个太常少卿和一群太学生,几杯烧酒落肚以后,酒酣耳热,讲的无非是刀光剑影、金戈铁马之事,休说纯属书生之见,全是纸上谈兵,他们倒实实在在把这当作一件正经事来干的!

  可以说,当李纲还是个太常少卿,远远没有取得朝廷任命主持京师战守的大权之前,他早就给自己下了委任令,并且在自己的构想中,网罗各方面的奇才,成立了一个“行营使司”,或者“京师战御使司”,或者其他的什么“司”,执行超战守大计来了。

  这个雷观,就是他早先在太学生中间看中的奇才,交的奇友,理想的幕僚人物。他特别欣赏雷观说过的一句话,“天下之利害当使天下人议之,安可结舌以保身?”这句话差不多已成为所有太学生的座右铭了。行营使司真的成立以后,李纲就辟他为幕僚,准备畀以重任。不过这个雷现在太学生中间已很有名望,已经铺平了未来的前程,并不忙着做官。他要答报李纲的知遇之感,在重大的政治问题上提醒李纲,以补救他的不足。他认为这才是自己最有效的报国之道。

  李纲虽然看中了雷观之才,雷观却并不认为李纲就是毫无疵瑕的统帅。早在太常任上,他们几个太学生碰在一起,也会善意地讥笑李纲是“志大才疏”。志大是称赞他忠君爱国之心,可贯金石,这一点大家公认,毫无疑义(当然也要经过事实考验)。才疏是指摘他细大不捐,良莠不分,把一切口头上的,经过伪装的“抗战派”都看成为志同道合的朋友。这种指摘有时是过火的,在事实真相尚未揭晓,忠信奸佞尚未判明以前,双方都可以各执一词,却无法说服对方。因此尽管这种讥刺十分尖锐,李纲对志大的评语谦逊不遑,对才疏一点却有自己的保留意见。

  譬如李纲与太学正秦桧有相当交情,一直认为他议论英发,心思缜密,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太学中的几个朋友与秦桧打过交道,吃过暗亏,不能同意他的意见。李纲因为他们拿不出多少真凭实据,单凭几句诛心的空话就替秦桧下结沦,也不肯同意他们的不同意见,双方又形成了相持不决的僵局。今天雷观带来秦桧数日前上的奏章《论兵机三事》的底稿,算是拿到了真凭实据。他了解在这本奏章后面的复杂背景,并且指出了在目前政潮中的一个新动向。他就是为了这个才跑来提醒李纲的。

  铁塔的顶层,容积特别狭小,经不起几个人在里面转身。何灌等几个将领看了一会,先就下去,李纲把沈琯留住了。他记起前天沈琯给他一封信中谈到马扩近来在河北、河东地界收编义军的活动。马扩是李纲心仪已久,可惜没有机会结识的奇友,而马扩在两河地界收编的义军领袖中又有不少是他知名已久,心向往之而很想结识的奇人。现在他凭着铁塔的狭小的窗口,极目远眺,遥想大河以北的局势云扰,常胜军已经降敌,刘鞈消息不明,童贯又急急逃回,朝廷在那里已无一支正规军队,现在的希望只能寄托在义军身上。在这个时候,他特别想听沈琯讲讲有关马扩和义军的情况。

  沈琯谈了一回后,说起:

  “某在金营时,虏酋斡离不也曾向某打听马子充的消息。”

  “斡离不如何认得马子充?”

  沈琯还来不及回答,雷观就插言道:

  “马子充多次出使金廷,在一次围猎中,还救过大酋完颜阿骨打之命,斡离不岂有不识马子充之理?”

  显然太学生们对马扩的行动也是十分熟悉的。

  “奇才!奇才!”李纲点头嗟叹道,“可惜俺两次来京,都失之交臂,不曾与他结识得。沈参谋可知道马子充现在哪里?”

  “子充如非留在太原张孝纯幕中,必在真定西山一带有所事事。他是个不甘寂寞的人,纵然雌伏一时,必将振翅高飞,此则拭目可待。”

  李纲又点头同意了他这一观点。

  出城视察以前,李纲只看到他自己指挥的凭城墙作战的一道战线,登塔以后,他看到了西北战线。如今登上铁塔顶,他又看到了两河地界的广阔的战线。不但肉眼的视野,他精神上的视野也扩大了,他感觉到自己的思想意识也随之更加复杂起来。

  李纲还待再问问河北的情况,雷观却等待不得了,就从靴筒里抽出秦桧奏疏的底稿给李纲看。铁塔八面有窗,光线不错,李纲的目力也还可以,他一面往下走,一面看底稿,还没走到底层,就读毕全稿。

  这份奏章还在金兵渡河之报到达京师前就已送呈御览,只怪李纲这几天实在太忙了,没有注意它(即使看到了,大约也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奏章里讲了一些门面话:“金国远夷,俗尚狙诈,今日遣使求和,又复渡兵随之,恐是设计以缓王师守御之备。望一面遣兵守备黄河,仍急击渡河寇兵,使不得联续以进”等等。

  “金兵渡河之前,秦会之(秦桧字会之)。已见及此,不失为及时之论,有何可议之处?贤弟有以教我。”

  “我公忠厚待人,陈少旸昨天已自说了,李公必然不知其机栝隐狙,我公可知道这本奏章是谁唆使秦桧写的?”

  “原来贤弟今日来此乃是陈少旸的主见,少旸之言定有深意,”李纲欣然说道,“贤弟且告我这份奏章是谁怂恿会之奏上的。”

  “秦桧疏出自学士莫俦、吴开的怂恿,莫俦、吴开怂恿秦桧上疏又出自李士美(李邦彦字士美)授意。李士美号为浪子宰相,与我公势不两立,他唆使秦桧上这道奏章,岂有好意?我公可记得秦桧上了此疏以后,圣上才派李邺去金营讲和,蛛丝马迹,斑然可寻。昨日犬战方剧,李邺那厮,却偷跑回来了。朝廷立派郑望之为使,出使虏营,晚晌间郑望之又把两名虏使带回,径入宫中,鬼鬼祟祟地不知干了哪些鬼蜮勾当!正当前线将士喋血苦战之际,朝廷大臣却一力怂恿官家与金贼议和。金人以讲和愚我,李士美等人又以讲和愚官家,愚百姓,不至亡国覆宗不已。如此大事,我公岂可等闲视之?”

  李纲想不到从秦桧的这道奏章中竟会引起一场讲和的阴谋。这两天他一心扑在战争上,对朝局变化知之甚少,全靠太学生们耳目灵通,不时带些消息过来,他才能略知一二。

  初五坚守之议定下来,白时中不能再腆颜留在首相任上了,当夜官家就下旨递升李邦彦、张邦昌两人为太少宰。李张之心,路人皆知,当时舆论大哗。雷观赶快就上了一道奏章,指出“白时中罢相,公议称快,递迁李邦彦、张邦昌,士民大失望,”又说:“天子建太学以取士,有求言之诏,且审诫曰:毋回隐以溺于导谀,苟若畏祸而不陈其愚,臣实耻之。”

  李张议和,还是意料中事,最令李纲吃惊的是他的荐主吴敏竟也改变了论调,主张起和议来。吴敏是官家最亲信的大臣,他也主和,肯定会影响官家的抗敌意志。雷观还告诉他,李张以外,宰执中尚书左丞蔡懋,中书侍郎王孝迪,行营副使李棁,枢密副使唐恪、赵野、权直学士院莫俦、吴开等无一不是他们的党与。他们聚在朝堂上,不问前线胜负,大发议和之论,一唱一和,说什么国家拼着捐弃数百万金帛、数百里封疆与金人,就可保数十年太平,岂可听新进后生的议论,妄开战衅,把祖宗基业付诸孤注一掷?有些话分明是针对李纲的。看来朝廷大臣中,李纲是彻底孤立的,这些情况李纲都懵然无知,还引他们为同调。如今听了雷观的分析介绍,才如大梦初醒,不觉深有感触地说:“朝廷养士百余年,不想到得危难之日,竟无一个忠君爱国之士,肯与官家分忧。如果他们议和的阴谋得逞,大局就不堪设想了。”

  雷观却不同意他的一概贬斥的说法,当下就反驳道:

  “我公此言差矣,庙堂以上固多苟安误国之人,江湖之中岂少忠义自矢之士?别的不说,太学中数千人,除少数败类,甘为权奸犬马之外,大多忠愤激发,夜来相与聚议,都愿投奔我公,在帐下效一卒之劳。即如少旸,这两天正在草拟一封万言书,言人之不敢言,竣事之后,也当投笔从戎,望我公收录。士岂有负于国家?”

  李纲知道自己说得偏极了,即忙纠正道:

  “太学忠义,某所深知,正当相与勖勉,共赴大计。不但此也,前昨两天,军士踊跃赴战,不惜肝脑涂地。何观察也说,昔在西北,不曾见得士卒如此用命,如此士兵,岂不可用?”

  “不但军士用命,今日京师百万居民,都与我公一样心肠。”雷观又提醒他说,“前日何统制说了一句,要用大石堵河,老百姓纷纷涌至权相蔡京家中,拆了假山湖石来用,剩下的湖石,昨日又用于酸枣门上的座炮上击贼。人心如此,众志成城,何忧金虏不克?至于朝堂群小,和议误国,我太学生职责所在,口诛笔伐,必不使其奸谋得逞,我公多提防着点就是了!”

  李纲本来就是有承担、有勇气的人,此刻面临内外两条战线,战斗任务都十分吃重。并不气馁,他的神情倒更加发旺了。当下,他慨乎言之:

  “李某一心许国,岂惧艰巨?只要有裨大局,一息尚存,誓必与他们周旋到底,有进无退,有死无生,贤弟回去可对少旸及诸同舍说,诸君不负国家,李伯纪也决不负诸贤君期望,就请放心好了。”

  (七)

  第一个出使到斡离不军前乞和的给事中李邺完成了“送礼”任务,又带回来一批货色,于初七日战斗最紧张的时刻擦城绕入南门回朝。他是凯旋的英雄,只看他双手空空,满面春色,就可知道他的任务一定完成得十分出色,当下李邦彦等宰执大臣都到朝堂门口迎候。新任尚书左丞蔡懋,忘记了“左辖”(尚书左右丞,是尚书省的长官,称为左右辖)之尊,竟然迈前两步,亲自笼住马头,扶他下马。李邺乐得风光,让大臣们恭维一番,然后站在朝门口,当众大言:“敌强我弱,势不可敌,二太子嘱早早派去议和大臣,议定了便好退兵。

  李邦彦听了不禁拊掌称善,说道:“某早知强弱之势不侔,毋奈官家听了李伯纪的话,轻启战衅,闯下大祸,如今还得某与诸公与他了梢(当时口语,了结,解决问题之意。)。给事且请都堂中坐,说一说金人之势如何不可敌。”

  李邺是在黄河边上见到斡离不的,他送去了两样重礼,一是黄金万两,二是“我朝军备废弛,不敢与贵朝为敌,宰相特派下官前来乞和”的情报。斡离不照单全收,然后快马加鞭地杀到汴京城下,把活宝李邺也一起送回城下,要他回送一笔重礼给宋朝的君臣。这笔回礼就是李邺从金营中带回来的一批货色,叫做:

  “金人如虎,马如龙,上山如猿,入水如獭,其势如泰山,宋朝如累卵。”

  宋朝大臣听了,一个个胆战心惊,面如土色,龙虎猿獭已不可当,何况它又是一座泰山。想我两只小小的鸡蛋,叠在一起,不碰自落,怎当得它以泰山压顶之势压下来,岂不立成齑粉?

  惊惧之余,也有一点安慰:既然双方之势如此不侔,不与他议和,更待何时?耽得一时惊吓,倘因此定下和议来,倒也不失为祸中之福。当时不但李邦彦、张邦昌等人因为找到了议和的有力论据而感到十分高兴,即使象吴敏这样的人,原来对战和二途都有些将信将疑,心神不定,如今也觉得非和不可了,不知不觉也成为他们的一丘之貉。

  张邦昌更加积极,既然朝堂中大家的意见完全一致,就得赶派出使人员,出城谈判,免得李纲打了胜仗后又有后言,官家可能再受荧惑。现在传来的消息确实不妙,李纲已在酸枣门外再次打退金军的攻击,看来他已经走到他们的前面去了。

  这批人的行动十分迅速,议论刚定,恰巧驾部员外郎郑望之为了往太仆寺选马之事,来到都堂太宰的阁子请示。张邦昌一见就拖住他道:

  “好了,好了,郑望之在这里,就派他出使。”

  郑望之还摸不着头脑,张邦昌附耳数语,顿时明白。他又不是傻瓜,岂肯让这宗淌来的富贵白白流失?这时李邦彦、吴敏已把李邺带入内宫面圣。只消三言两语,就打动官家之心。官家在亲自派李纲去酸枣门督战,后来又几次派人去前线问讯的同时,竟也同意了李邦彦求和的建议,借郑望之以工部侍郎的名义,奉使出城。

  按照规矩,出使人员的鞍马袍带要在国信所关领,此时只怕迟了有变,来不及跑去关领,张邦昌就吩咐小吏把自己所带鞍辔绒盖一齐借与,马上押送出城。郑望之仗着自己的嗓音宏亮,越过城濠后,就向金人军前大声扬言,朝廷遣工部郑侍郎往军前奉使,大金可遣人来打话。

  斡离不早已做好两手准备,他在积极攻城的同时,亲自接见了郑望之,让他带回“事目”一纸,吩咐他奏明官家与宰执商议了再来。

  事目就是金人提出来的讲和条件,内开:

  1、犒师之物,黄金五百万两,白银五千万两,绢帛一千万匹,马驼骡驴之属各以万计。

  2、尊金主为伯父。

  3、凡燕云之人在汉地者,悉以归之。

  4、割太原、河间、中山三镇之地。

  5、以亲王、宰相各一名为质。

  李邺使金,只带回来一句空话,一个论点,一些论据,郑望之却带回来具体的条件,在卖国竞赛中,他比李邺又高出一头,只是与他一起进城的金使嫌他的地位太低,不够资格,坚持要朝廷派一名宰执级的大臣前往谈判。恰巧初八早晨行营副使李棁受了李纲之命向官家奏禀。李棁一肚皮没好气,把前线的情况说得一塌糊涂,危险万状,果然把渊圣吓得心惊肉跳。这就使李邦彦、张邦昌对他十分满意,再加上李棁本来就是同知枢密院事,是个宰执级的大臣,可以满足金人的要求,当即就地取材,奏准官家以李棁、郑望之二人为计议使副,再次去金营谈判议和条件。

  听郑望之说起昨日斡离不接见他时,态度温和,神色喜悦,他李棁官拜枢密副使,比郑望之的借官工部侍郎要高上一级,理应受到更好的待遇。不料他在大营外面,看见小番们对他瞪目相视,毫无敬意,心里十分反感,想道,“赤佬们无礼,看见本使也不知道上前施礼。岂不知本使官拜枢密,与你家太子郎君也是平起平坐之人,岂得怠慢?稍停与斡离不议了大事,少不得要告诉他管教管教。”

  他正要把这个想法告诉副使,忽然听见几名小番猛然对他一声暴雷似的吆喝,他心里一惊,好象从百丈深渊中直堕下去,不觉两腿一软,双膝着地。以后他们从女真将校两边交叉着的枪锋刀刃中膝行而前,一直跪进斡离不的大帐,拜到他的座前。一路上不知叩了几百个头,拜了几百拜。

  后来发生的事情都是郑望之事后告诉他的,斡离不高高坐在铺垫得厚厚的多层兽皮毡上,不发一语。翻译王汭传话:“京师之破已是指顾问事。我大金今日不攻,乃是看在你家赵皇一再乞和的脸上,还想保全赵氏宗社,此乃大金皇帝之厚德。尔等休不知趣,事目内所开各项,一件不能少,一两不可短,尔们快去办好了送上,才可来商量退兵之事。”

  王汭传话的当儿,李棁又拜了几十拜,叩了几十个头。王汭问他的话,一句也回答不出来,都让郑望之代他回答了,他才再拜后退,直到仪式完毕。这时斡离不发话了,他的汉语说得很好,根本不需要由翻译传话:

  “这个李棁可真是枢密副使?”这句话是冲着郑望之问的。郑望之回答称是。斡离不又说:“俺得知李棁还是亲征行营副使,你们赵官家派这等脓包货与俺对垒作战,今日又派来乞和,岂非你家的人物都已死绝了,让这等猢狲充数?郑望之,你回去上复官家,以后休再派这个只知跪拜,不会说话的李棁来此,免得污了俺的眼目,败坏和议。”

  这番话是用汉语说的,李棁不能说听不懂,只不知道他究竟听进去多少。他仍然用叩头代替了回答,膝行退出大营。

  直到护送他们的小番离开后,李棁才恢复说话的功能。他的第一句话是问:

  “郑员外,俺的头颅可还安在腔子上?”

  “李枢密,你的头颅不是好端端地搁在腔子上,话也说得好好的,怎有此问?”

  看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郑望之这才明白李棁的头颅固然没有移动地方,他的三魂六魄却已丢失在斡离不的大营中,要费点功夫才找得回来。因此在归途上,他诌出一首招魂曲,一路上不断地叨念着:

  “北方漫漫兮兵戈剧,

  衔命乞衷兮词气竭。

  金帐虽好不可留,

  魂兮归来李枢密!”

  李枢密终于招回他的魂魄一起回到京城了。过了两天,李邦彦等问他斡离不是怎生一个长相。他绘声绘影地回答:“斡离不身高八尺,虎腰熊背,顾盼异常,有帝王之相,他稳稳地坐在几层毛毡上,犹如封邱门外那座铁塔。”其实都是郑望之告诉他的话。那一天,他跪在地上,始终不敢把视线抬到几层兽皮毡的坐垫之上,究竟斡离不是座铁塔,还是个侏儒,他根本没有看见。

  使回以后,朝廷具体讨论了金人开出来的“事目”。

  割河东、河北三镇,朝廷并不肉痛。遣归燕云之人更是无关痛痒,尊一声伯父,虽则体面有关,倒也没有实质上的损失。亲王、宰相为质,也可马上照办。当时渊圣的第九个兄弟康王赵构自愿要去,就派了他(后来换了个肃王赵枢),第一号宰相太宰李邦彦要主持和议大计,当然不能成行,这一次金人又指定少宰张邦昌陪同为质。张邦昌作茧自缚,说不得只好走一遭,想不到这一去,竟然走出一个傀儡皇帝来,在抹去良心的前提下,议和诸宰执也在秘密竞赛,看看谁能捞到最大的好处,看来鸿运高照的还要数这个卖国有道的张邦昌。

  以上许多条件,都好商量,真正为难的是犒师之费。斡离不听了刘彦宗、郭药师的话,漫天讨价。渊圣皇帝也不明白五百万两黄金、五千万两白银究竟是一笔多大的数字,被金朝人一吓,宰执们一逼,居然全部同意了,后来李纲力言“金人所需金币,竭天下且不足,况都城乎?”渊圣这才明白这数目犹如夜空上的星星,太仓中的米粒,金人欲壑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可惜为时已晚,已经答应了金人,要翻悔也无从翻悔了。

  初八以后,战争基本停顿,搜括金银是朝廷的头等大事,把国库、宫中内库所有的金银全部拿出来,再把御用金银珠宝全部折价,也不足金人勒索之数的十分之一。

  这两天,一担担、一船船、一车车的金银纲通过陆路、水运押解到金营,络绎不绝,十分热闹。它们即使用几层油布密密地盖起来,也瞒不过人们的耳目。看见的守城官兵,过路行人莫不嗟叹怨愤,痛斥谩骂,说这都是从老百姓身上刮下来的民脂民膏,不充作军费杀敌却去填金人的无底洞,主和的奸臣们该杀!宰执们的日子也不好过,他们倒也不是害怕军民的斥骂,而是担心现成的金银送完了,不足之数如何拼凑?他们想出了种种办法筹炊,例如裁缩官家和宫中的饮膳,拆去鳌山灯火变卖等等,为数都十分有限,无济于事,最后还是把主意打到老百姓头上。

  中书侍郎王孝迪这时兼了一个时髦的差使叫做“专领收簇合大金国犒军银”,他公事在身,十分卖力,连夜亲自赶写了一道文榜贴在东京各道城门和通衙大街上,限士庶人等在三天以内,把全部财物都交纳归公,送去给金人抵折。违者就要抄籍,文榜中写得明白,“此则免吾民肝脑涂地,”不然则“男子杀尽,妇人虏尽,宫室焚尽,金银取尽。”

  东京人真是好记性,早两天出了个“六如给事”,把金朝的军队比为龙、比为虎,要求“朝廷速宜与和”。今天大街上又出来一个“四尽中书”说金人要“杀尽虏尽、焚尽取尽”,总之是要把家财全部献出来送给金人,才免得肝脑涂地。制造这些舆论,目的何在?东京人早把他们这帮人看穿了。

  把“六如给事”和“四尽中书”配成一对,从此这两个宝贝,青史留名,永垂不朽。

?

?

第三十四章

?

(一)

  国家没有经济收入,势必陷入瘫痪,战争缺少物质基础,同样也会造成失败。有人认为战争靠的是士气,只要士气旺盛、斗志昂扬,就可以打胜仗,并不需要经济支援,这种片面的观点十分有害。

  围城以来,前线开支浩大,户部又事事掣肘,行营使司的军需人员早就叫苦连天了。试看下面这些开支,哪一项可以节省?哪一项可以从缓?

  东京城虽然号称高峻,近年来只在外表上踵事增华,颓坏的城垣、楼橹多未修茸,樊家岗一带的护城河因为接近禁地,未加浚深,仓猝之间,金军已到城下,城外的工事已无法进行,城内和城上的防御工程,只能在守城的同时边战边修,需要的工料开支都相当庞大,而在时间上又十分迫切,刻不容缓。

  士兵也都是仓猝集合起来的,衣食多有不周。大敌当前,先解决了食的问题再说。官方粮仓,虽有积存,也需要拨出一部分经费向民间收购粮食为持久之计。这一条李纲深谋远虑地提出来了,兼管军需的沈琯却以“事非急需,可以从缓”为理由,把它顶了回去。

  最为紧急的是士兵的衣着。战争发生在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正月初七,城上大战,这一天正好是三九严寒,士兵们大都只穿一件破棉袄,有的上身是棉,下身还是夹裤。有的连破棉袄也捞不着一件,拿着冰冷的兵器,双手先簌簌发抖,如何还能上城作战?

  渊圣皇帝的朱皇后,深明大义,她被劫持出城,车驾不等等来,重新又折返城中,在城厢,目睹士兵的窘况,回宫后发动宫女,连夜赶制了一千条棉拥项(相当于现在的项圈),发往前线,赢得士兵们的感激涕零,人人有“夹纩”(穿丝绵衣服)之感。可惜粥少僧多,几万大军中,这一千条棉拥项,济得甚事?何况即使人人有了一条棉拥项,温暖了头颈,仍然温暖不了全身。

  李纲以忠义激励士兵,大部分官兵也以忠义自勉,因此士气空前高涨,但碰到具体问题,忠义既代替不了伙食,也代替不了棉衣,全靠精神力量而缺乏物质基础,这样的士气是不能太持久的。因此有识之士,都为这个问题担扰,特别是太学生中的头面人物汪若海、董时升等到处劝人捐输财物,支援前线。这个“劝募队”也光顾到陈东、邢倞和何老爹的“三家村”来。

  围城以来,这三个人各忙各的,但是定期的集会还是照约不误,合羹、白干、鹅头颈,还是照样供应。只有城闭以来,五香野兔肉的货源被卡断了,深夜里难得再听到那凄凉回荡的叫卖声。何老爹有备无患,来时带两包红烧腐干,一段饧藕代替兔肉,还是吃得十分香甜。陈东发现虽然国难当头,他们身在围城之中,听到种种不如意之事,大家的胃口倒也没有很多的改变。三个人吃完了三分“合羹”,还嫌不足,陈东又出去添了三个“半羹”,才算对付过去。

  那天他们正在酒醉饭饱之际,忽然汪若海带着几个同舍生闯进房来。他们的目标显然就是那个大家都很熟悉的邢太医。汪若海冲着邢倞说,“邢太医,你看俺们几个人这副打扮。一个捧了一截竹筩,一个托个大托盘,还有俺手执捐簿。知道的说是太学劝捐,踊跃输将前线,不知道的还当是大和尚募化来了。”一句话把大家都逗乐了。陈东先从枕头底下摸出二两银子放在托盘上。汪若海知道陈东经济困难,当下阻拦道:“少旸,你这几文钱还不如留下给太夫人寄去作家用。如今巴巴地拿出来了,明儿家里闹起饥荒来,都是俺老汪叫你捐的不是。”

  “若海,你是怪俺捐得太少?”陈东正色道,“俺也情知拿不出手,只是尽自己的心,否则就向邢太医借十两银子来添上如何?”

  汪若海一看陈东认真了,连忙把那二两银子收入账里。这里何老爹勿忙地把个腰兜解下来,彻里彻外一翻,一把掏出八九十文大钱,豁朗朗一声,都倒进竹筩内。

  “何老爹还是这个爽利脾气。”汪若海由衷地赞一声,然后两手合十,口中念一声佛号说道,“贫僧这厢有礼了。请问邢大施主在化缘簿上写五十贯还是一百贯?”说着提起墨渖饱满的笔,准备代邢倞写下来。

  邢倞沉吟了一回,好象在药方上斟酌用药的分景一样,然后从汪若海手里接过笔来,用他处方时写惯的龙飞凤舞的字迹在捐簿上写上“邢倞捐五千贯”六个大字。

  所有的人都不禁怔了一怔。汪若海还当自己看错了,平常邢太医的字迹只有药店掌柜的才认得清楚。再仔细地看一遍,可不是简简单单,清清楚楚的五千贯?这个“五”字写的是普通的字体而不是医药行业中的专用字,没有一点怀疑的余地。大家都知道邢倞虽然号称名医,一年诊金收入不少,不过水涨船高,他的开支特别浩大。同乡、亲友的赒济不必说,贫家病人施医施药,医不好的还要把棺木丧葬安家之费全部包下来。一年收支、基本上不过保持个平衡,并无多少财产积下来。这五千贯的数字非同小可,少说一点也当得他家财之半了。汪若海觉得自己这个祸闯得大了,逡巡问道:“太医多呷了两钟,敢是有些醉了?要不,回家去和师母商量商量,再斟酌个数字,俺明天造府领款如何?”

  “少旸,你着俺喝醉了?”邢倞哈哈大笑起来,“汪太学明天一早来领款,俺在舍间专候。俺家老婆子倒也不管俺这些账。”

  “好,好!邢太医再来一杯!”何老爹举起酒杯,发觉不但他们三个的酒杯都空了,连那酒瓶也早已倒得涓滴全无,不禁大扫其兴,说道:“俺本来倒有个好主意,待与邢太医干了这一杯,说出来与二位商议商议是否可行。如今酒瓶酒杯全空,这一杯不干自空,兴致索然,不说也罢。”

  这个脾气爽利的何老爹居然托扭捏捏地卖起关子来,邢倞先就不答应他:“老弟台你想到的什么,何妨说出来大家评评是好主意还是馊主意。何必一定要干了杯再说?没有酒你不说话,没有酒难道你不做人?”

  “何老爹想说的莫非也为募化之事?”熟悉何老爹脾气的陈东一猜就猜中他的心事。

  邢倞仔细一想,也猜中了,顿时为他加上注脚道:“少旸猜得不错,俺也想到了,莫非到镇安坊去募化?”

  “俺们三个都想到一块儿了”!何老爹拍手称好,“这些年来,宫廷颁赐,不可胜计,师师都不稀罕,拿下了都锁在阁子后间,害得李姥眼腈发红。俺们不如明天就去劝师师扫数输将前线,化无用为有用,也省得那姥姥贼心不死,虎视眈眈。”

  “好主意,好主意!”陈东拍掌称赞,“何老爹有了这等好主意,如何卖起关子来,不肯说出?明日二位去镇安坊办妥了此事,定要罚他两斤白干”。

  “罚,罚,罚!明日办妥了此事,罚俺五斤白干,也当一吸而尽。”

  “好爽快的脾气,一罚就是五斤,不怕把你的五脏六腑都浸在酒糟里糟透了。”然而,陈东有点担心起来,“只是刚才汪若海一顿挦撦,把俺们三人都剥得只剩下一条穷裤,明儿哪里还捣摸得出百文大钱去沽这五斤白干?”

  “少旸休急,”邢倞急忙安慰陈东道,“俺即使把全部家底都铲光了,总还得留下一分,断断少不了俺三人的酒食,何忧之有?”

  虽然无酒无食,加上严寒凛冽,陈东小小的斋舍里又不能生一只煤炉子,但是三个人的心里都热腾腾的,他们照样高谈阔论,快快活活地谈到半夜。忽然想到太学外面街道上早已戒严了,禁止行人往来。陈东去同舍生那里拔两个空铺,让邢太医、何老爹二位安置。他们心之所安,这一宵睡得十分甜香,鼾声大作,直到天明。

  看来这三个实行家还没有传染上在围城中,特别在太学中已蔓延得十分广泛的“国难忧郁症”。而围城和太学正是“国难忧郁症”最容易滋生蔓延的场所。

  (二)

  两位老人还没走上师师的阁子,就闻到一股浓烈的檀香气味。这种气味具有寺庙建筑那种富于宗教感的黄色色彩,并且往往与木鱼铜磐梵呗的声音联系起来,把人们带进一个清净世界,一个似乎与外界紧张的战争和频繁的谋和活动相隔绝的世外桃源。步入这个世界社会产生一种恬静、安稳的感觉。邢倞、何老爹二位走到那里不由得自动把脚步放轻了。

  邢倞本来是这里的常客,最近来得较少,围城以后还是第一次来此。何老爹却是发誓不上镇安坊之门的。小藂、惊鸿两个丫环多次随同师师去到他家,和师师一样对他怀着尊敬和虔诚的心情。今天忽然在这里发现了他,感到十分惊异。小藂悄悄地问道:“娘正坐在阁子里写经,可要侍儿进去道报一声?”

  写经又是新花样,据他们所知,师师为人很少有那种当时妇女多有的宗教情操,平日并不佞神拜佛,也难得有几回到寺庙尼庵中去随喜随喜。她为什么写起经来?不但何老爹不知道,即使接触较多的邢倞因为近来来得少了,对师师的活动也不甚了解。当下他两个摇摇手,制止了小藂的通报,蹑手蹑脚地走上阁子。

  他们看见师师面向窗口,端坐在案几前。案头上已齐齐整整地叠着一厚叠已经写了字的黄纸。案几正中的一张黄纸上还有几行是空着的。师师一手拈着朱笔,一手用一块白笈慢慢地磨着一方白玉小砚上的朱砂,似乎正在考虑怎样落笔。正在此时,她听到了悉索的声音,带着不愿意在此刻有人来打扰她的微愠的表情回转头来,忽然转变为十分高兴惊奇的表情,热情地叫出来:

  “啊哟!是你们两位,邢太医,怎么不声不响地上来了?叫师师大吃一惊。”

  师师对邢倞还是用了一向用惯了的极熟的朋友之间说话时的那种口吻,对她敬畏的何老爹说话时却另有一种口气和表情。

  “老爹有事,托人带个口信来传呼就是了,怎么巴巴地自己跑来,岂不折杀了师师?”说着就把自己的座椅挪过来,要请何老爹坐下。

  “俺倒是站着说话好,师师不必让座。”

  “别动,别动!师师一本正经地写些什么?且让老拙看来。”师师写经这件事已引起邢太医莫大的兴趣,似乎他不解决这个疑问,就不愿谈今天来此的正经事。

  “哪里是一本正经?闲着没事,抄一部《妙法莲华经》练练小楷也好。”

  “老拙费了五年功夫,编成一部《宣和本草》正愁自己目力不济,写不成字。师师有功夫抄《莲华经》,何如替老拙抄好这部本草,也是功德无量之事。”然后他瞥眼看见她抄写的金刚经已经蕨事,写得工工整整,一笔不苟,也不禁佩服她的毅力,说道:“这部《莲华经》已经抄好,功德圆满,工程何等浩大!这案几上的一幅黄纸是刚写的疏头,上面写些什么,且待老拙看来”。

  师师忽然红了脸,赶忙用一幅素笺把尚未写完的疏头盖起来,不让他们看。

  邢太医说自己目力不济了,实际上倒是老眼不花,他已经抢先看到疏头上写着“愿以此功德……”几个字。

  “也罢,既然师师不让看,老拙与何老爹且猜一猜师师写经是为死者超度,还是为活人祈祷求福。”说着,二人就胡猜起来。

  何老爹猜的是为父母超度,邢倞猜的是为一些老朋友祈福,两年来师师的朋侣星散,他们死的死,走的走,现在活着还在围城中的只剩下一个笛王袁绹,他也已是八十老翁了。为他们祈福,当然是情理中之事,还有一句话,邢倞憋在心里没敢说出来:师师写这部大经可能是为已去亳州进香的太上皇祷告平安。她对上皇情已断思未绝,在这个时候想起上皇也在情理之中。

  但是他们都没有猜中,最后师师自己把那幅素笺揭开来了,还带一点惭愧之意,低声说道:“师师在家,长日无俚,为此无益之事,聊以遣有涯之生,兼求心之所安,二位长者看了休得见笑。”

  他们看那疏头时,上面端端正正地用朱笔恭楷写着:“愿以此功德,回向(佛教名词,佛教徒把他们所修的功德,投向于他期望的众生普遍成佛。)正月初六、初七二日在水西门、酸枣门、封邱门死难国殇,愿英魂毅魄,永生天界。靖康元年正月十二日信女东京镇安坊李师师沐手焚香敬书。”

  下面空着两行,似乎还有些话要写下去。

  邢倞与何老爹相视一笑,一齐说:“俺等此来,正是为了要教师师做些有益之事。”然后邢太医作为他俩的发言人,继续说下去,“俺说师师与其为战死者超度,何如为生存者造福?近来朝廷卡住军费不发,李右丞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师师如把上皇历年所赐,捐输前线,功在社稷,德存人民,岂不胜于写《莲华经》十部,今天何老爹与俺就是为了这个,才来师师这里的。”

  他们的任务很容易完成。果然他们一开口,师师就完全同意。其实在他们开口之前,师师自己也正在打这个主意,大家的想法完全一致,连侍立在一旁的小藂、惊鸿两个也非常高兴她这样做。大主意一打定,他们的说话,很快就转入具体讨论。

  李师师决定以太上皇历年赏赐的金银珍宝全部捐献,只有一个附带条件,她的财宝折价变卖了,必需涓滴归公,全部送往亲征行营使司,为前线将士所用,绝不允许其他人染指挪用。为此她特别委托了邢太医、何老爹两位经办其事。他们两个乐于襄成师师的义举,也顾不得什么嫌疑,就一口答应了。正巧太学生雷观是彼此的熟朋友,他目前在李纲手下任幕撩,兼管钱粮之事,这件事通过雷观,把师师的捐献送给行营司,谅无不妥之处,这一条师师也很同意。

  这件大事就这样三言两语简单地决定了。邢何两位非常高兴。下午就把雷观请来,与师师一起商议后,大家就行动起来。

  不过事情涉及财务,要排除朝廷的插手干涉是不可能的。凡是有关财务方面的问题,不管你是向朝廷要还是向朝廷送,同样都会有很大的麻烦。

  邢、何二位虽然上了年纪,劲头之大,不减少年。他们抱着满腔义愤,兴致勃勃地准备接受来自朝廷方面任何形式的挑战。

  (三)

  多年来,京师流传着一种谣言,说太上皇宠爱李师师,把皇宫中一半的金银搬到李师师家里来了,因此李师师富可敌国。镇安坊每一个房间的墙壁上都贴了绝薄的金箔,师师自己住的阁子名为多宝褛,每一片窗格都用玛瑙、翡翠装饰起来,到了晚上就会发出红红绿绿的闪光。有的说得更加神乎其神:官家为了向师师家里送东西,不让别人看见,特意从宫苑到镇安坊造了一条夹道,师师吃的、穿的、用的都由内侍们送去。

  绝大部分的东京人不相信、也不愿相信这个谣言,首先就因为它是谣言,不是事实,一向对李师师抱有崇敬之心的东京人绝不能把豪华、侈糜、淫奢等等含有贬义的概念与师师的为人联系起来,他们对师师的为人可以说是太了解了。如果这个谣言造到赵元奴、崔念月等人头上,那倒会有一部分人相信它。

  师师的朋友们愤怒地为师师辟谣,说镇安坊里有个小小的阁楼,布帘素帷,布置得有如佛堂,哪里又生造出一座“多宝楼”?蔡太师相府中倒真有一座用许多珠宝装饰起来的“奎章楼”,用以储存官家历年赐他的御笔诏旨,哪能蔡冠李戴,栽到师师头上?

  不过辟者自辟,信者自信,东京城里还有那么一小撮人愿意相信这些其实就是他们一伙自己制造出来的谣言。有机会还要扩大其市场,弄得有些人也将信将疑起来。

  以“四尽中书”出名的靖康新赍中书侍郎王孝迪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既是谣言的制造者,又是谣言的相信者、传播者。

  王孝迪本是太监杨戬的侄子的外室的舅爷。杨戬在宣和年问,炙手可热。王孝迪也从此起家,活跃于仕途。后来杨戬病死,把王孝迪“托孤”给另一名有势刀的太监梁师成。微钦二宗禅代之际,他替少宰李邦彦拉线,与梁师成搭上关系。正月初六日,太宰白时中以力主渊圣出幸褒樊落了不是,被夺职勒令致仕,同样主张出幸襄樊的少宰李邦彦不但没有受谴,反而坐升为太宰。这显然是王孝迪两面拉线、梁师成坐镇后宫一力主张的结果,以此因缘,李邦彦特疏保举王孝迪为中书侍郎,主持政府的日常工作,以酬其功。

  王孝迪早就想染指李师师的财物,听到这个消息,医院供奉邢倞为户部度支郎中,专门办理此项捐款。表面上是尊重李师师的委托,实质是企图以官爵来收买邢倞,希望他把这笔捐款转到户部帐上,让政府来支配用途。以“三川牙郎”出名的王时雍,此时以户部侍郎主管户部工作,也插身进来希望在这笔大家都有好处的款项内捞取一笔可观的佣金。他专在邢倞身上下功夫,送往迎来,甜言蜜语,什么都做得出来,不消两三天功夫,就与邢倞混得极熟。

  邢倞早已看穿他的心思,虚与委蛇一番,等到办好折价变卖的手续,把珍宝首饰都变成了白银,立刻装上太平车,径进行营使司,当着李纲的面,点交给主管军需的沈琯,雷观等人,当场签掣了收据,去向李师师汇报。

  这件事办得十分痛快,哄动了东京人。

  东京人对王孝迪的文榜,嗤之以鼻,无人理睬,对李师师的义举却争相称赞。不少人闻风而动,也把自己的存蓄捐了出来,送往行营司。行营司应接不暇,李纲就加派刑倞、汪若海两人专门办理此事,并专疏向渊圣奏报。渊圣听了也十分高兴,说道:“有民如此,朕何忧焉!”立刻降手诏嘉奖李师师和其他捐献者,诏旨内明确规定,凡属本人意愿者,捐献的财物都归行营司入账拨用,户部不得干与。

  王孝迪做了一笔蚀本生意,没有拿到分文,先就蚀掉一个度支郎中的官缺,岂肯善罢甘休!他去向梁师成求教。梁师成为他指出一条衙路,叫他去向曾为太上皇亲信,现在又受到渊圣重用的太监内押班张迪求教。

  张迪是内监中的“时者”,能够最大限度地适应新的环境。他本来就十分欣赏王孝迪之为人,何况士别三日,当刮目以待。他目前已贵为中书侍郎,再加上梁师成的推荐,当然要为他献谋划策了。张迪想出一条釜底抽薪之计,让王孝迪去向渊圣进言,太上皇历年赏赐李师师的珍宝,统由张迪经手,积累的总数,不下内府之半,其中有几件饰物,都是人间稀有之宝。如今李师师被迫捐献了一部分,只不过太上皇赏赐的十分之一,余藏尚多,显有情弊。还有太上皇宠爱的歌妓赵元奴、教访使袁绹、武震等人,也都积有百万家私,理应来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抄家,把抄得的金帛全部充公,拨交户部输送金人,以满足斡离不的要求,金兵就可不战而退,社稷再安,官家也可博得个爱恤士庶,摒绝近佞,甚至“斡父之蛊”(《易经》中的话,意思是纠正了父亲的错误行为。)的美名,真乃千秋不朽之盛业。

  王孝迪在进奏时,还特别强调此事不办则已,要办则一定要侠,不能走漏消息,使他们的财物得以隐匿转移。

  渊圣皇帝从来不知道什么才是自己的利益。每一个向饱进言的人都说是为了官家之利,他相信每一个进言者的话很容易错把别人的利益当作自己之利。给前线捐款,打退金人,社稷再安,固然是他的利益。抄了他们的家,把金帛去赂买金人退兵,大家保个太平,也同样是他的利益,熊掌和鱼都能给他好处,两者都要,却不知道这条鱼要咬他的手。

  为了这一点性格上的特点,使他和他的朝廷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当下渊圣准了王孝迪之奏,在他下手诏褒奖李师师以及其他捐输者以后不到一个时辰,又下诏以户部侍郎王时雍兼领开封府,并加派他的娘舅主管殿前司公事的王宗濋协助办理“抄家之事”。王宗濋那天在金殿上出了丑,却不曾丢去差使。现在渊圣想起他,让他去协助王孝迪抄家,正符合他的私愿。

  这三个姓王的凑在一起,各人都出了一点鬼主意。当下议定只今夜就要动手,除张迪提供抄家的名单以外,各人又想了几个,随意添上,使得抄家对象膨胀到四五十家之多,他们中间多数是三王的仇家,或者是三王的亲戚至好等各种关系人的仇家。活该,他们胆敢得罪新贵以及新贵的关系人,咎由自取。理应抄他们的家,而且二王还要自己动手带队去抄。

  还有好几家是自投罗网的,他们昨天兴高采烈地跑到行营司去捐献财帛,受到李纲以下行营司人员的接见奖励。今天就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三王决定动手的当夜恰巧是元宵佳节的正日——正月十五日。一到满月初升(往年此时正是万灯齐明之际),一支规模相当庞大的“抄家队伍”,后来又分成几路、十多路、几十路,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地在东京的大街小巷中出现了。

  (四)

  紫禁烟光一万重,五门金碧射晴空,

  梨园羯鼓三千面,陆海鳌山十二峰。

  香雾重,月华浓,露台仙仗彩云中,

  朱栏画栋金泥幕,卷尽红莲十里风。

  五夜都无一日阴,往来车马闹如林,

  葆真行列烛初上,丰乐游归夜已深。

  人未散,月将沉,更期明日到而今,

  归来尚向灯前说,犹恨追游不称心。

  这两首《鹧鸪天》词是无名氏的十首《上元词》中的两首,写尽了东京城元宵佳节,灯市如昼,车马喧闹,游人如织的热闹风光。

  自从北宋定鼎开封以来,元宵节就成为宋朝的“国定节日”,成为一年中最重要的例假日、庆祝日。从正月十四开始,一连三天,东京人民陷入于后人难以想象的狂欢之中。太宗年间,全国统一的形势已成,吴越国王钱俶在杭州割据自雄的一隅之地看来也难于保全了。他跑到东京来贺正,心里惴惴然,唯恐太宗把他扣留起来,不让回去。他一面叫人在杭州西湖宝石山上造了一座“保俶塔”,就是希望老天爷保佑他平安回家之意,一面又带来大量金银财宝,企图买通太宗及左右侍从,放他回国。无如宋太宗玩弄政治把戏,也是个斫轮老手,他一再暗示钱俶说:“率海之滨,莫非王土,朕要的是土地人口,不是财富。你如纳土称臣,财宝自归国家所有,何用你来献上?”钱俶忽然灵机一动,从没有办法中想出一个办法来,把这笔钱统统献上,说是要“买”十七、十八两天之宴,大酺(官方命令特许的大欢饮。)二日,为皇帝助兴添欢,与民同乐。这个名目想得巧妙别致,一时中了太宗之意,太宗果然笑纳了,下诏延长节日两天。

  买宴钱既买不回钱氏吴越的江山,保俶塔也保不牢钱俶本人的一条命。他最后还是被太宗鸩死。但是,从此元宵节日从三天延长到五天!东京人又可以多狂欢两天,这却是钱俶留下的遗爱了。

  可是狂欢的节日毕竟也有一天到了尽头。几年来,东京人忧心忡忡,难恐有一天大祸倏然降临,大家狂欢不成。这可怕的一天终于来了。不肯为东京人助兴添欢的金朝二太子斡离不偏偏把他的大军提前十天开到东京城下,把东京城包围起来,霎时间,歌舞升平变作愁云惨雾。

  按照太上皇旨意,早在去年十月间就支出内库巨万金帛,搭好了以备观赏的灯楼鳌山,忽然一声令下,全部拆除,算是官方正式表态,今年停止赏灯。老百姓受到战争的威胁,也失去看灯的豪兴,适得一年一度在“棘盆”演出的外路百戏杂剧班子也受到战争影响,无法来到京都而辍演。因此今年的元宵节过得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黄昏一过,全城戒严,除了防城部队穿梭经过,巡夜的更夫柝声不绝以外,绝少行人通行,偶尔有几个孩子从家里偷一盏灯笼点着了,在门口探头探脑一番,然后大着胆子冲往街心,也被街道上那番凄清的景象慑住了,急忙熄灭灯烛逃回家里。

  这番凄清的景象笼罩着东京城内的家家户户,当然也会感染到镇安坊李师师的家。

  醉杏楼中珍藏的奇宝异珍,经折变后早于十四日晚上送往军前。

  那几天真够师师忙的,事实上,从邢太医、何老爹前来劝捐的那天开始,师师就和小藂、惊鸿三个忙着整理和出清珍物,这些珍物都是太上皇赏赐的,当时推辞不掉,就把它们锁在后间,十多年中,从未拿出来看看。在师师的内心中,毋宁是把它们看成为盗泉之水,不触动它们,听其自然消失,是一种处理办法。现在捐献出去是更彻底的办法。师师忙着清理,一方而固然为了前线需款孔亟,一方面也希望赶忙把这些污手之物处理掉,好叫自己干净一点。

  两年半前,官家因龙舟竞渡失败,迁怨于刘锜,把他逐出京都。这一鲁莽的举动,伤了师师的心。从那次以后,她再也没有同意过官家的造访。官家多次派内监颁赐珍宝,请她赏收,都被她回绝了。可是表面上的决裂,还不是真正的恩义两绝。有时,夜深更静,隔院中送来声声金柝,陡然枨触起师师的愁怀,想到官家多年来的柔情蜜意,也使她转侧通宵,不能成眠。只有这一回,官家轻弃社稷逃命南下以后,这个人在师师的心里算是真正地死绝了。这是促使她把珍宝全部捐献的原因之一。

  她们准备了两只箩筐,大的一只专放捐献之物,小的一只留下自用的东西。官家赐与的珍宝,当然全部装进大箩筐,就是她自己平日搜集或朋友赠送的古玩字画,也都随手搁进去,最后留在小箩筐里的东西已非常有限,似乎并不想给自己留下多少后路。

  珍珠首饰、宝石玛瑙、古玩字画都已清理好,她又把满壁箫笛、一床弦索全都卸下来,搁进大箩筐。其实师师不太了解这些珍宝的物质价值,她一般只能从感情的好恶来衡量它们。譬如官家送她的一幅周昉《仕女图》比她自己喜爱的一只琵琶价值不知道要高上多少倍,她却把它们等量齐观,不分轩轻。在这方面,如果让太上皇来做她的顾问,那肯定要比她精明得多。不过有了南下事件以后,即使他愿意,她也不愿再让他来帮助她了。

  只有拈起那支玉管凤头箫时,她才有点犹豫。箫还是老师袁绹送的,从十五岁开始学艺用起,她已经吹了十八年。除了自己以外,只让刘锜吹过二三次。她翻弄着这管玉箫,忽然听到一缕呜咽的箫声在她心头飘上来,许多不堪回首的往事也随着呜咽声飘上心头,似乎织成一个怅惘的梦。

  很懂得她的心思的小藂乖巧地问;“娘可记得,这管箫还是刘四厢吹过的?留下也罢!”

  “娘倒忘了!小藂你且说刘四厢在哪年吹过它?”

  “就是蔡京播弄是非的那一回,害得刘四厢落了不是,”小藂切齿痛恨地说,“周学士也丢了大晟府的官,落魄江南,从此不得回来。”

  “正是刘四厢一别二年有余,音信杳然,”师师点点头,陷入凝想中,然后调子深沉起来:“可惜他生平空负报国之心,未获一当,今天国家正要他效劳,他却远离京师。世上的事就是这等颠倒!”

  “还有那马宣赞,两年中也不见他来过一次!娘可知道他的行踪?”

  “马宣赞国事为重,这两年身在前线,忍辱负重,与童贯那伙人,呕了多少气!听邢太医说,好象也施展不开,”然后她叹口气道,“如今的事情就是这样,坏人当道,好人呕气。”

  “如果刘四厢,马宣赞他们都在这里,金人的军马怎到得了汴京城下?娘再抄部莲华经,保佑李右丞休教坏人谗害了他。”

  “如今朝堂内有不少人要暗害李右丞,他纵有通天本领,怎对付得了四面的敌人?娘怕一部莲华经也保佑不了他长命百岁!”

  一时的感叹过去,师师犹豫了一回,还是把那管凤头箫扔进大筐,心里总觉得还是有件搁不下的事。

  把细软搬走以后,第二天就是元宵正日,师师通夜转侧,犹恨捐献得不够彻底。一清早起来,就督率小藂、惊鸿把一些动用家具、粗细衣服全部搬出来,分门别类地挑选一下,准备继续捐献给行营司。这些家具衣服,又重又笨又多,非比细软,她们流出一身身的大汗,直到黄昏时分,才整理出个头绪。她们把搬来的大柜小桌,坐椅卧铺,还有一箱箱、一箩箩、一包包的粗细衣服,全部堆在院子里,走道上,把家里的通道都堵塞了,暂时断绝交通。

  群杏楼早已出得空空的,两侧卧房和下面的厅堂也都出空了。出清得越干净,师师心里越踏实。两个侍儿跟她一样的意思。她们头上冒着汗,心里热腾腾地,所谓元宵佳节的凄凉之感,被她们这一行动冲淡了。

  可是隔在箱笼衣柜另一边的李姥姥和她那伙人的心情却大不相同了。她们看见每一件东西从醉杏楼中搬出来,仿佛挖去心头一块肉。官家赏赐师师之物,从表面看来,无论所有权、使用枧都属于师师,除非经过师师同意,李姥才有权使用它们,可是实际上,师师本人的所有权也是属于李姥的,师师所有的东西当然都要作为她本身的附着物一起归李姥所有。加上师师一向对财宝不甚措意,李姥早把一部分珍贵的首饰珠宝收藏起来,其余的也只当作藏在外府,随时可以收回,据为已有,万想不到师师竟会下这等毒手,一声捐献,全部精光。可恨邢倞、何老爹两个辣手辣脚,竟作起师师的主,唆使她捐献,在点交之际,又毫不客情,决不允许她做些手脚,染指半分。从昨日以来,李姥就把这两个不得好死的老头痛骂不休,骂得狗血喷头。由于何老爹、邢倞两个在师师身上发生的影响,李姥本来对他们就没有好感。邢倞还算是个太医,王侯公卿都请他治病,社会上有崇高的地位,没出息的是那何老爹,他枉自在东京混了几十年,混不出个名堂来,至今还是两手沾满靛青的染匠。在李姥的眼晴里岂有一个染匠的地位?往常每当师师出去看了何老爹回来,她就要借端发话,指桑骂槐,教师师心里不舒服半天。

  如今事情闹得大了,经过他们两个撺掇,把她一生培养师师的心血酬报都付之东流,她与他们势不两立。这就怪不得她要千刀万剐地骂,骂他们两个是死掉了从棺材里扒出尸体来苍蝇不要叮、黄狗不要啃的臭老头,贼老头。

  她终于鼓足了勇气,冲过箱笼衣柜箩筐桌椅砌起来的防线,扯着师师的衣服,又哭又跳地责问起来:“心肝肉儿呀,你敢是患了失心疯,把家底全部搬光了,连那两只描金漆红的牛皮箱,还是老娘当年嫁妆,也让那何老头搬走。还有这些碗儿、盘儿、碟儿、勺子儿,晚晌前都叫惊鸿搬出去了。咱看索性把灶间里的风炉、锅子、炭篓、风箱全部搬出去吧,咱娘儿四个今后就靠喝西北风过目子。这可完全称了你的心?

  “儿啊!你做事全不思前忖后,想做就做,说做就做,做到哪里是哪里。这全是邢老头、何老头那两个拖牢洞(宋朝市井骂人的恶毒口语,当时囚犯死于牢狱中,尸体要从墙洞中拖出来。)的贼囚徒坑了你的。拨弄得你神不守舍,魂不附体。你倒看看自己嘴脸,蓬头垢发,衣履不整,哪里还象个京师出名的红歌妓!老娘可要跑去,揪住他们,非拼个你死我活,决不罢休。”

  李姥来势汹汹,师师也早已胸有成竹,揭穿她的阴私说:“姥姥休怒!咱捎出去的都是咱自己的东西,姥姥平日收了咱的东西,都算在你姥姥帐上,这个咱也张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不与你姥姥计较。如今咱把自己名下的东西捐了,姥姥可莫见怪。那两只描金皮箱不是好好儿地搁在后间,谁说捐掉了?你那里满箱满箧的造孽钱,都是咱替你挣来,尽够你两辈子吃的,只要下生还投胎为人,也吃着不尽,说什么要喝西北风过日子!在西水门、封邱门、酸枣门上披坚执锐的战士们才喝西北风哩,姥姥去和他们比一比,岂不惭怍?”

  “儿啊,”李姥一听师师的回答软里有硬,棉里扎针,知道硬对付不行,顿时见风转舵,说得十分体贴起来,“娘说的哪一言哪一语是为自己?还不是为你和小藂、惊鸿三个。你把家底一下铲光,连得箫笛琴筝,琵琶檀扳等吃饭家伙都丢了,今后还靠什么过日子?”

  “姥姥不知,金兵肆虐,都城危在旦夕,一旦沦陷,满城生灵都遭祸殃,那时玉石俱焚,大家还有什么好日子可过?如今为儿的毁家纾难,踊跃输将,多捐得一文钱,就让在城头上喝西北风的战士多喝一杯滚水,多吃一块蒸饼,多杀一个敌寇。天可怜见保佑得朝廷退了金兵,大家重振家业。凭着为儿的与惊鸿等三双手,绣花缝衣,谅也不得饿死,姥姥耽什么心事?再说儿久已厌弃了烟花生涯,如得退了金兵,就离开京师,找个僻静处所,安下身子来,靠手艺为生,省得再去陪笑奉承,衣食依人。儿意早决,姥姥休再阻挠。”

  师师的话虽然说得婉转,通情达理,内容却是决绝的。誓与过去的烟花生活决裂,李姥岂甘罢休,她忽然又一声心肝一声肉地哭闹起来,说宝贝心肝儿撇了娘要到外地去找营生,叫娘的下半辈子靠谁?又说你不叫娘活下去,娘也不想再活了,这就去找那两个老头拼命,拼个同归于尽,大家都活不成。

  从官家赐顾以来,李姥与师师的关系改变了,逐渐变成为一团粢饭,一块蜜糕,只有到了生死关头,她才彻底暴露出本来面目,不惜以性命相扑,不管师师怎样好说歹说,都无法叫她安静下来。

  (五)

  李姥姥正在师师的阁子里闹得不可开交之际,忽然一个妇人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通报说:“外面来了个王府尹,带着几十名差役闯进门来,说要找李师师说话。”

  这分明是个凶兆,闹得昏头昏脑的李姥却只听说来的是大官儿,顿时转嗔为喜,换上一副准备接客的好看面孔,迎出门去。来人们不理会她这一套,打头的虞侯一把把她推得老远,口中嚷嚷,谁是李师师,快出来听王府尹宣读圣旨。然后,在一派和声中问,板起铁青面孔的王府尹走进房来,他似乎是不用自己的脚而让从人们十只手把他抬进房里的,作为奉圣旨前来抄家的执法官、监督官理应有这样的一副气派。

  被人们叫得山响的王府尹原来就是户部侍郎王时雍,为了折价变卖首饰之事,昨天他与李师师还见过面,当时他巴结讨好,一付热络的样子。今天刚奉旨兼了开封府尹,还不到三个时辰,就来执行抄家任务,忽然变得人都不识了,打起官腔要从人问谁是李师师。

  做官的要会变,变得越快、越及时越好,王时雍当然是深知其中三昧的,他煞有介事地宣读起文告来:

  “尚书省直取金银指挥奉圣旨。李师师、赵元奴等曾经只应倡优之家并箫管袁绚、武震等逐人家财藉没。若敢徇清隐庇,并转为藏匿之家,许日下自首,如违并行军法。诸人所隐匿之物,一半充赏。”

  他越读越得劲,读到“如违并行军法”等语简直是声色俱厉。宣读后,在室内环行一周,东看看,西望塑,不断对自己点头,表示什么都已知道了,然后冷笑一声,对虞侯们道:“幸是早来一步,哪个耳报神走漏了消息,眼见这里的箱笼衣柜都已整好,马上就要送走。倘非本官早来,岂不耽误了朝廷大事?”

  看到王时雍这股气焰,师师不禁又好笑,又好气,未免要冷冷地刺他一下:

  “王侍郎,你不认得咱李师师,咱倒有幸识荆,只昨天还在户部与你相会,渥承优遇,拜茶赐酒。怎一夕之间,你都忘了?真所谓贵人多忘事。咱倒要问问你王侍郎,你今天这等气派。是那个派你来的?”

  “本府奉了王相公之命,督率众人前来你李师师家抄籍财物,输送金营。你知趣些,把贵重物事自己先取出来缴与本府收管,省得差役们动手,面子上不好看。”

  师师不跟他多谈财物之事,单单问:

  “哪个王相公?”又故意挑逗一句道,“你说的王相公莫非就是那王黼?”

  “李师师,你休装痴作傻,那个误国的奸贼王黼已奉旨削去在身官爵,长流衡州,你身在京师岂能不知?”

  “怪了,怪了,这王黼相公前为太宰时,声势垣赫,一时无两,咱分明记得你王侍郎为吏部郎时,曾与他联了宗,认为本家,称作‘相父’,何等亲热?曾几何时变成误国的奸贼?你就不认这个本家了!官场上的事真是白云苍狗,变幻莫测。咱且问你,如今当朝的这位王相公姓王名谁?你可也与他联了宗,认为本家?”

  师师的话充满嘲笑和挑战的意味,王时雍权且忍耐一下道:

  “李师师,你岂不知当朝中书侍郎王孝迪王相公,已奉御派专领簇合犒没大金国金银事,如今簇合金银之事,全由他主管了!”

  “这个王相公莫非就是都人哄传为‘四尽中书’的王孝迪?”师师哑然笑出来道,“他的大名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户部早不说,倒教咱胡猜。”

  王时雍忍无可忍,顿时恼羞成怒,他高声吆喝着,叱令差役快快动手。

  “且慢!”师师一手拦住差役,一手指着王时雍,正色责问道:“咱李师师一介女流,也知急国家之急,急前线之急,首倡捐献,毁家纾难,上皇所赐及咱自己所有金银珍宝昨已全数送往行营司。昨日你王户部也在场,亲眼目睹,岂有虚假,又何来隐藏之说?如要隐藏了,何必捐献?已经捐献了为什么还要隐藏?其理甚明,咱倒要问问你王户部,你为吏部郎时,专为家乡蜀人说合,纳贿求差,所得不赀,人称‘三川牙郎’,如今你权领户部,不过浃旬,道路喧传,家赀已逾百万。别的不谈,咱的一只‘映月珠环’,乃上皇御赐的内府珍品,价值连城,昨日送至户部后,转眼就已失迹。它的来龙去脉,别人犹可诿推,你王户部可是最明白的。如今前线吃紧,严冬酷寒,将士们乘城苦战,大半都穿不上一套棉袄,你王户部枉自生财有道,可有一文钱输往前线?今日反来迫害于咱,岂不是你做了卖官爵的牙郎,犹嫌不足,存心还要做个‘卖国牙郎’,使我民遭殃,让金贼快意,这样才好叫你心满意足不成?”

  师师一语未了,忽然又有人报道:“邢郎中来到!”

  这个邢倞本来就是王时雍的死对头。那件映月珠环确是稀世之宝,上皇赏赐后,师师把它搁在箱底,一搁就是十多年,昨日好容易见了天日,送到户部,王时雍是个识宝的波斯胡,一见就把它笼入袖内,然后做个手脚,在清单中一笔抹去,这一切他都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不想被师师当面拆穿。这分明是邢老头捣的鬼。他把一腔怒气都栽在邢倞身上,一见他进来,就怒气冲冲地问:!

  “邢郎中来此,有何公干?”

  “王户部来此,有何公干?”

  “你问这话干甚?俺奉王相公之命,奉圣旨籍没李师师家财,正待动手查抄,此事与郎中无涉,郎中自便。”

  “户部差矣!下官奉李枢密之命,传宣圣旨与李师师知道,李枢密还说要加意保护李师师之家,休让宵小惊扰。事关公差,怎说与下官无干?”

  “这倒奇了,本官刚宣读过王相公抄下籍没李师师等家的圣旨,岂有差错?怎生李枢密处又别有圣旨,莫非其中有诈?”

  “李师师听着!”邢倞故意设起香案,摆出排场,从怀中探出渊圣手诏,朗声宣读:“李师师心存社稷,功在国家,踊跃输将,三军挟纩(士兵们穿上新制棉衣,心里身上都感到温暖。),朕心慰焉。特降手诏嘉奖,以为天下倡。靖康元年元月辛巳御笔。”然后笑嘻嘻地问王时雍道,“王户部请先看看御笔,其中莫非有诈?”:

  “这倒奇了。岂有奉旨籍没三家,还会受到官家御笔嘉奖,此乃千古未有之奇闻。”

  “这倒奇了,”邢倞针锋相对地回答,“岂有传旨嘉奖毁家纾难之人,还会奉旨籍没?这倒真是千古之奇闻。”

  那倞的一番做作,使得王时雍也有点稀里糊涂起来,但他毕竟是个官场老手,决不因一时犹豫而放弃到手的好处,何况他确是奉王孝迪之命前来抄家,刻下王孝迪、王宗濋正分别在崔念月、赵元奴两家下手查抄,必定大有油水可捞。他王时雍堂堂户部侍郎,又兼授开封尹,官显位尊,怎可落在他人之后,空手而归?他明欺邢倞孤家寡人,老迈病弱,怎当得他手下带来三四十名精壮的差役,就算动了手,又怕他怎的?李纲有话,明天再说,官家那里有梁太监、李太宰、王中书顶着,容易对付。

  王时雍主意已定,就叫人把邢郎中半拖半拉地请到外间去坐地。

  李姥不懂得他们在说些什么,先是怔怔地听,后来听说要抄她们的家了,又大哭大闹起来。王时雍喝令先把那婆子拇起来,押进马房,用马粪填满她一嘴。

  这里恶狠狠的差役们一齐动手,翻籍倒筐,乱捧乱踢,还在室内挥舞皮鞭,把李家的人赶来赶去。惊鸿不忿,待要上前去与王时雍理论,一鞭早已飞来。小藂奔去救护,这一鞭正好打在她左颊上,顿时肿起一条血痕。

  这里正在纷扰之际,忽然门外喧声大作,大门倏地打开,一个矮矮小小,髯发蓬松,却生得结实健壮,双目炯炯有神的老头,提一盏灯笼,灯笼壳上还画着一枝水墨杏花,称为杏花灯,领头走进。跟着百十个老百姓,也都提着杏花灯笼拥进门来。

  他们都是李师师的街坊邻居,也有一部分住得远些。今夜有月无灯,街市上冷冷清清,他们提了这些草草扎就草草画好的杏花灯,排除街上巡率的干扰,跑到这里来赏灯。

  “这里是镇安坊李师师之家,”带头的矮老头声如洪钟地说,“李师师毁家酬国,不愧为当代巾帼英雄,羞煞那些坐在高位,干尽环事的髯眉男子。早听说官家已降了手诏嘉奖她,你们是什么人?敢到这里来撒野?”

  “你是何等样人,敢到这里来扰乱本府公干?”王时雍手下的干办叱问道。

  “俺是个小小的染匠,名叫何宏,人称何老爹。瞒不得你府尹大人,今日率众来此,就要看看你们如何行事。休道老百姓干涉官府,你们平常净干些鸡鸡狗盗之事,有天没日,人心难容。今天凑巧,狭路相逢,就想跟你们算算这笔帐。”

  老头嬉笑怒骂一番,旁观者都帮腔叫好。有个胆子特别大的,掇条板凳,站上去举起灯笼,照照王时雍的面孔。王时雍果然气得面色发白,胡子倒竖,连声说:

  “反了、反了!你们快上来把这老泼皮捆上,送府严究。”

  “谁敢碰何老爹一根汗毛,俺就与他拼了!”一个精壮汉子,越众踏前一步,怒目瞪视。两名差役不识高低,手舞皮鞭,要想把他赶开。只见他两掌轻轻一翻,就把两个狗头摔倒。

  忽然有个差役认出了这个精壮汉子是谁,恐怖地喊出来:“他是小关索李宝!”老百姓们也呐喊助威道:“小关索李宝,小关索李宝!”有人说“他就是东京城里鼎鼎大名专抱不平,专打贪官赃吏的小关索李盅。”几十名差役一听说是李宝,吓得一齐转身,就想夺路而逃。

  “哈哈,哈哈!”何老爹得意地大笑,指着门外道,“王府尹你且睁大眼睛看看门外有多少人?看看你今晚还抄得成李师师的家?”

  这里门外涌来成千上万的“观灯者”,他们多数是店铺作坊的伙计、工匠、沿街叫卖的小贩,也有店主、士子、太学生,一部分巡街的禁军也加入他们的行列,使队伍的进行通行无阻。他们或手提灯笼,或高举火把,把镇安坊一带照耀得满天通红,到达李师师家门口时,大家高呼:

  “不许抄李师师的家!”

  “不许动李师师家里一草一木!”

  王时雍还待督率差役,把住大门,不让他们进来。忽然一个身穿烂衫,头戴方巾的太学生大声疾呼:

  “俺们先去抄王府尹的家,回来再与他算细帐。”一呼百诺,大家顿时附和,呐喊着要去抄王府尹的家。有人高呼,“王府尹的家就在东城老鵶巷,你们众位且随俺去。”又有许多人附和,嚷道:“大家到东城去抄王时雍的老窝,管教抄得他片瓦不存。”这时街坊上人影幢憧,万头攒动,似乎正要开拔队伍。

  群众们用的是围魏救赵之计,这一着果然奏效。王时雍仕宦三十年,见多识广,却从未见过这阵仗儿。他心想这批泼皮光棍劣生顽童,说得出做得到,真要去抄他的家了。此刻三衙中已无军队可调,凭他手下几十个人怎当得住这成千上万的老百姓?硬做不成,只得软下来,先去求那个太学生,再去求何老爹和李宝,无如群众太多,他稳住了一个,那边又有人蹦出来发话,吆喝。他到处打恭作揖,唱诺认错,官架子丢得精光。后来又把邢倞请出来,诺诺连声,保证偃旗息鼓回去,再求他转求李师师高抬贵手,放他一马。亏他转机得快,群众的气愤渐平,陆续有人散去。他得机就溜之大吉,李家抄家之事,自然不了自了。

  这是人民群众在东京围城中与措施荒谬的朝廷进行的第一回合交锋,并取得胜利,也是东京人民在火线中受到的第一次考验。以后,在与朝廷的斗争中,他们的办法更多,经验更丰富,胆量更大,他们的行动也更加发舒了。

  (六)

  可是这一天针锋相对的斗争只集中在镇安坊一处,其它各处的老百姓没有充分发动起来,因而也没有获得同样的战果。

  那一夜,在合法的外衣下,王宗濋、王孝迪等人亲自带头,官抄民家,被抄的不下数十户。后来被抄的范围还扩大到指定的名单以外。开封府的凡名公人,借口查抄,就可以随意进入民家,进行勒索,搜查甚至抢劫,公人们成了变相的强盗。

  被作为财神的对象当然倒了霉,被抄得寸缕无存,至于那些因私怨而被牵连的对象,遭遇更惨,到处都发生血案。那一夜中,当场被打死、逼死、被奸致死以及老人小孩惊吓致死的人命不止二三十条。著名的歌妓赵元奴,崔念月等都遭到不堪忍受的侮辱。

  特别是王宗濋,久已馋涎赵元奴的艳色。太上朝内,他倚仗自己是太子的元舅,也曾几次去小姐儿巷问津。无奈朝内的亲贵太多,赵元奴应接不暇。何况太子登基不知是何年何月之事,象他这样一个尚未兑现的国舅,显然没有成为赵元奴的入幕之宾的资格。有一次,他表演过火,遭到赵元奴的白眼,就被毫不客气地摈诸大门以外。

  赵元奴使王宗濋下不了台,王宗濋十分怀恨,他咬牙切齿地扬言,有朝一日,定要赵元奴好看。这一朝居然来到了,今夜他抓到机会,硬讨得抄赵元奴家的差使,一马当先,熟门熟路地扑到赵家,亲自动手把赵元奴抓来,不由分说,就把她揿倒在地,浑身剥得精光,尽情发泄了报复狂。

  有多少权,行多少势,不留一点余地,这正是一切暴发户官僚的特点,王宗濋步他前任高俅之后尘,睚眦必报,有加无已。活该赵元奴倒霉!在那一夜间,她的全身好象一团和了水的糯米粉团,听凭他揉搓捏弄,揿扁拉长,从头顶到脚趾末梢,凡是可以施虐的部位,都受到他残酷的凌辱,然后又逼她弯下身体,双手双脚落地、狗子般地绕院子爬几圈。鞭子不时重重地落在她背、臀、大腿等皮肉厚实的处所。一鞭下去,随着一声惨呼,顿时凸出一道三个指头阔的血痕,这样殴辱一番,王宗濋意犹未足,喝令把她拖出大门口,游街示众。人们看到她雪白的裸体上满是血污,还用两根细麻绳紧紧缚住乳头,麻绳另一端上悬空坠着两块三斤半重的大砖头,把她的一对乳房牵扯到腹部以下。这时,她已被折腾得奄奄一息,全靠两名军汉架撑着,才站得起身子蹒跚而行,在小姐儿巷、大姐儿巷一带兜了个大圈子。王宗濋充分满足了兽欲,这才兴冲冲地结束了这场“毁灭性”的抄家。

  赵元奴的遭遇使人们十分同情,也因此更加痛恨这些奸党,痛恨这次为了满足金人的勒索而嫁涡给人民的抄家。但是没有人挺身而出,好象救护李师师这样救护赵元奴。这固然因为事出仓猝,群众来不及组织起来,更重要的是赵元奴平日骄纵放诞,不象李师师那样深得人心。

  并不是所有的被抄家者都乖乖地俯首听命,在某些场合,抄家者也遭到应有的惩罚。教坊司的笛师蒋翊,虽然名气很响亮,却未受到过太上皇多少好处,仅因为与袁缉过从甚密,也被官方列入抄家名单中,他一时怒起,奋身拼持,用菜刀砍死了一名户部的部员和一名差役,然后纵火烧掉住宅,自己跳进火海,与他们一起化成灰烬,这时天气干燥,水龙未至,因而蔓延到邻家,烧掉几栋房屋。

  抄家所得是十分有限的。

  事实上,徽宗一朝,用去的金帛银两犹如潮水河泥,它们汩汩不绝地流入权贵大臣之家。留下一点剩余赏赐给倡优教坊,能有多少?当时的民愤,显然不在倡优教坊而在于当朝权贵。靖康朝的大臣事实上都是宣和朝权责们的残支余孽,他们官官相护,转嫁祸水到倡优教坊等下层小民,希望从他们身上发一笔大财,岂不是十分可笑?

  本来抄家的浊水不足,何况抄来的财物,大部分都被当事人朋比瓜分,真正登上官府帐册上的不过三分之一,总数也不过几万两银子。这使得主持其事的三王和他们的后台老板梁师成、李邦彦等大为扫兴。他们把责任推到别人头上,说是事前走漏了风声,被抄者早把细软金珠隐匿到别处,扬言还要继续查抄。

  抄家是暴行的集中,是罪恶的渊蔹,是杀人犯、盗劫犯、偷窃犯、贪污犯、强奸犯、侮辱女性犯、诈骗犯的培养所,是贪欲狂、虐待狂,喝血狂的大暴露,也是还没有脱离兽性范畴的“人性”的大展览。特别当这些罪行是在合法的外衣之下进行的。人们就可以借用法律的名义,随心所欲地干一切他愿意干的事情而无所顾忌,无所约束。也许过了许多年代以后,这一颗深埋在心里的罪恶的种子还会长出恶臭的秽草。

  一次大规模的抄家,教坏了一代人。

  十六晚上,数千名气愤填膺的老百姓实行反击,他们在太学生雷观、高登、汪若海、徐伟等策划下,发起了另外一种性质的抄家。

  三王本人闻风逃走,他们家门口加强了警卫,抄家群众转移目标,他们去抄了已经下台流放的权奸王黼之家,并且使朝廷承认他们行动的合法性。

  这是一次大快人心的抄家,虽然它仍然不免发生种种暴行——只有在人民仇大恨深的情况下,抄家才有一点政治意义,因为它惩罚了一个举国皆曰可杀的国贼。

?

?

第三十五章

?

(一)

  民抄王黼之家大快人心以后的第三天,城上又传来令人振奋的大喜讯。

  这天早晨,在万胜门城头巡城瞭敌的守军,发现金明池、琼林苑附近有一彪人马风驰电掣而来。沿途的金军出队阻击,当不得他们一阵扑杀,枪挑箭射,金军纷纷败散,不敢追击。这彪人马疾如飞风般冲到城脚下,高声叫门。

  城上守军急忙禀告大将姚友仲、何庆彦。姚友仲认得城下带头的将领是西军统制吴革,连忙放下吊桥,开门迎接他们进来。

  他们从前天晚晌开始,一天二夜中,疾驰了四五百里路。从今晨开始,五六个时辰中间没有吃过一点东西。他们每个人都被厚厚的灰尘罩了起来,各色战袍和发壳的铁甲都蒙上了灰尘。连刚溅上不久的血迹也被一层层新的灰尘遮盖了。他们浑身上下,连人带马,都是灰的。但他们的精神状态却是发旺的,只要扑去这层灰尘,就露出辉煌的脸和发光、发亮的眼晴。

  吴革回过头去清点人马,二十个战士,一个不少,二十匹战马,一匹不伤,不由得发出一声由衷的呼喊。

  他们是西北军统帅老种经略相公派来的先遣部队。他们捎来了老种经略相公本人及大队军马将于日内晋京勤王的蜡丸。

  第一次伐辽战争失败以后,种师道被撤去都统制之职,责授为右卫将军并降为一个州的知州的低位。不过军队中仍把他看成为统帅。他仍在一定的范围内执行统帅的任务。而对他十分嫉视的枢密院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客观事实。

  金人入寇的消息传到西北后,深知朝廷空虚的西军诸将领不待朝命,就陆续自动起兵勤王。种师道仍然是他们的统帅,他的兄弟秦凤路经略使种师中也跟随他一起勤王东下。在路上种师道檄调熙河路大将姚平仲随征。姚平仲的父亲熙河路经略使姚古虽因争都统制的地位与种师道有芥蒂。种师道却非常赏识姚平仲的将才,非要他参加勤王军不可。

  西军中另一名声名煊赫的大将杨可世,在伐辽战争中多著勋劳,复员回西北的两年中,不幸身患疯瘫,不得离床,只好派他的兄弟杨可胜统率所部泾原军随种师道出征,杨可世是个“力战型”的猛将,在战场上暗哑叱咤、风云变色。杨可胜与乃兄相反,足智多谋,深明韬略。种师道知人善用。提拔杨可胜为全军参谋,万事都与他商量了再行。

  勤王军的阵容还是相当完整的。只可惜原任总参谋赵隆现在陇右都护任上,一时檄调不及。还有英勇善战,而又恂恂儒雅,能辑和诸将,不愧为大将之才的刘锜,也在陇右副都护任上。他们远处西陲,消息不灵,再加上那里也是多事之秋,不能无人照顾。种师道再三考虑后,最后还是放弃了把他们调来随军勤王的想法,让他们留在当地,负责一方面的军事。事后证明,不让赵隆、刘锜随军确是勤王军的重大损失。

  正月初二,金军突破黄河防线,梁方平、何灌所部逃散。京师几无可用之兵,朝廷震恐,渊圣急诏种师道勤王东来。正月初六,守城之议既决,渊圣又手诏急征西兵勤王,又一连发下五六道金字牌勾兵陇西。这些诏旨和金字牌都被胆大包天的内监们隐匿了。种师道在路上既未听到军事上的确息,也没有接到朝廷的诏旨,未知朝廷的意向如何,不敢急进。直到行至洛阳时,才知道金朝粘罕一军胶着在太原城下,未能南下,斡离不一军却已突至大河以南,东京城已受围攻。有人劝种师道持重,认为“敌势重而我以轻兵犯之,必败。一败则四方勤王之师解体,不如且驻汜水关观望,以图全胜”。这种说法,从军事观点来看,也不无理由。但它忽略了一个要点:如果京师无西兵之勤王,猝被攻陷,则全国岂不解体?国家解体了,又何有于西军?杨可胜断然驳斥了这种只图一军安全而不顾国家危亡的谬论。他建议先派人到京师通报:“使我有一骑到京师,报以大军续到,则京师之气自振,然后再图破敌之计。”

  种师道也知道京师军民盼望勤王军就如大旱之望云霓。当下他毅然采纳了杨可胜的建议,即多次派勇锐请战、愿充先行的统制官吴革率领二十名敢死的铁骑作为先驱诣京报信,然后自己亲率大军兼程而进,准备二三天内到达东京。鉴于金军势大,吴革作了最坏的估计,把此行的任务明白宣告给二十名铁骑,叮嘱他们即使只剩下一人一骑到达城下,也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守军。

  二十名铁骑不负主帅的委托,全军安全到达,完成了通报的任务。这个消息,果然振动了京师,全城军民欢呼“救星到了!”

  李纲更是积极做好迎接大军的准备,他派沈琯、吴革每天在城头上瞭望。只隔了两天,沈琯远远看见西北角上尘头大起,旌旗飞扬,知道大军已到,急忙飞报李纲。李纲全身披挂,在二百名“敢战士”的保护下,大开万胜门,出城迎待。不久,种师道拍马来到,两人在城门口厮见了,彼此行了礼。种师道威重,李纲英锐,神态都有过人之处。两人会见,犹如两条曲折奔流的大河,在某一处交叉点上会合了,飞腾流泻,气象万千。李纲满面兴奋,掩盖不住内心的喜悦。种师道表面上虽然不露声色,对李纲这些日子在围城中的作为也有所闻,此时又亲眼看到城门口的布置有法,心中也很敬佩。

  两人见面后,彼此又介绍了随行的将佐幕僚。守城的禁军将领如何灌、何庆彦、姚友仲等都出身西军,何庆彦还是种师道的直属部下,对种师道之来,久在盼望之中,一旦见了面,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地。种师道手下的主要将佐,李纲过去虽未见过面,却多曾听说他们的名声,今天都能相见了,十分高兴,不免要说些久慕英名一类的话。然后动问:“如何不见令弟小种经略相公?”

  “舍弟统率后军续进,估计还须旬日才得到京。”

  李纲又问起刘锜和赵隆,种师道也都一一作答。

  双方见礼毕,种师道调拨人马,让杨可胜率领一部泾原军的精锐,驻扎在城外金明池、琼林苑一带。与城内的守军形成犄角之势。种师道亲统大军入城。

  按照李纲建议,大军入城后,要在东京城内和城头上各巡行一周以安定民心、鼓舞士气、威慑敌军。这项建议,深合机宜,种师道完全同意。他们商量出一个大军入城的隆重仪式。除杨可胜所部外,七万多名勤王军全部参加这个仪式。一而绣着“种”字的大旗前导,擎旗的旗手缓缓而进,西军各将领翼护在两侧,也乘骑缓行。队伍中间一乘露顶的肩舆内坐着统帅种师道。他神气威严,态度从容,不断向夹道欢呼的东京军民颔首为礼,还不时举起手来向观众招呼致意,好象与他们非常熟悉。在他们后面才是兵甲鲜明、步伐整齐的七万名步骑军。东京人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这样一支有高度组织性、纪律性的大部队。他们奔走相告:“老种经略相公十万勤王军来到,东京城可保无虞了。”

  这一天直接看见种师道,或者受到他的注目,向他举手为礼的军民,固然感到无上光荣;即使挤在人丛背后,看不见种师道术人,只看到擎着大旗的旗手和抬着肩舆的舆夫,也同样感到非常兴奋。似乎依靠种师道的一道眼光、一个动作、一乘肩舆、一面大旗,就可以在百万东京人民的心里建造起一道坚固的长城。并不是种师道的容貌、动作有什么特别过人之处,也并非他的大旗、肩舆会产生什么神奇的作用,而是他的威名早已在人们的心目中树立起来。他是大家公认的救星、福星。有了种师道,东京就得救了,东京人民就有福了。

  勤王军的来到,不但鼓舞士气,安定人心,也确实起到威慑敌军的作用。这几天金使王汭来到朝廷勒索“犒设之费”。他仗着斡离不之威,咆哮朝堂,斥骂宰相,对渊圣本人也傲慢无礼,动不动就威胁说:“赵官家,你手下人行事如此怠慢,惹得太子郎君性起,攻破城门,鸡犬不留,玉石俱焚,那时悔之晚矣!”今天王汭听说种师道带着十万勤王军来到,居然在金殿上向渊圣皇帝跪着磕了一个从来没有磕过的响头。后来渊圣接见种师道时,得意地说:“彼特为卿屈膝耳!”

  (二)

  东京人民兴高采烈地欢迎种师道进城之时,正是主和的大臣们愁眉不展,如丧考妣之日。他们认为西军之来,特别是统帅种师道、大将姚平仲等入城,目的不为别的,只是为了要破坏和议,从他们手里劫取一场富贵而已。

  他们非要给种师道来个下马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不可。

  种师道刚从肩舆下来,走进政事堂,坐席未暖,李邦彦已将敕旨一道付与他观看。敕书上写得明白:“金人和议已定,再敢言战者朕必重责之。”

  敕书倒也不假。日前郑望之、李棁等带回斡离不的“事目”,渊圣认为和议有望,在李邦彦的怂恿下,糊里糊涂地下了这道敕书。后来李纲战胜,形势好转,而金人要求的金银又开价太大,实在无法凑齐,渊圣的意思又改变了,转而主战,一再命令李邦彦缴上这道敕书。李邦彦拒不从命,视敕书为法宝,拿来压制主战派。

  敕书虽然不假,老练的种师道却不会轻易就被吓倒。他和李纲在城厢交谈了一回,后来又与统制官吴革略谈数语,对朝廷内主战、主和两大派的情况已了然于胸,心中先有了一个底。后来李邦彦、李纲引导他陛见渊圣时,他明确表示道:“京城周围八十里,金人充其量不过十万人,如何围得拢来?京城高数十丈,民兵百万,金入如何攻得破?我若于城上扎寨,城下严拒守,以待续来的勤王之师,不过旬日,大军云集,虏自困矣!”

  种师道要言不烦地分析了当前形势和双方的兵力后,就在官家面前发出了豪言壮语说:“臣在此,陛下不须忧也!”这大大地安了渊圣的心。

  过去几天中,渊圣虽也逐渐倾向于战,但在主战、备战的同时又不敢废和。金银仍然在“簇合”中,金人催促“犒设”的使者仍在朝堂责难、咆哮,金银“簇合”得积有一定成数时就陆续往金营送去。双方信使往来不绝。在渊圣的主观想象中,主战仍不废议和,以备万一战败时,还可以留条后路与金人妥协,却不知道正因为朝廷尚在谋和,战志不坚,蛊惑了人心,反而会导致战守的失利。渊圣的脚踏两头船正好反映他对战胜的信心不足。这一方面固然因为主和的宰相、内侍、宫人们日夕在他耳朵边聒噪,时作耸人听闻的危言,使他六神无主;一方面也因为京师的防御力量薄弱,李纲忠义有余,毕竟缺少战争经验,心里不太踏实。如今有了种师道这根拄心骨儿,又有了七万勤王军成为他的王牌,他的胆子壮起来了,决定要停送金银,开城一战,当殿就拜种师道为签书枢密院事,充河北、河东京畿宣抚使,派姚平仲为宣抚使司都统制。一应西兵及四方勤王之师并隶宣抚使司统属,俟机出击。除拜之际,还向种师道明确表示:“破贼之事,朕一以委卿!”这句话说得亮堂堂地十分威势,不象过去那样唧唧哝哝,吞吞吐吐。这是渊圣支持主战派最积极的表现。

  有了这样的硬后台,种师道才能放手办事。他回到政事堂,即与李纲、李邦彦、折彦质、姚平仲等几个人共议战守大计。

  李纲、姚平仲的主战立场,自不待言。折彦质也是新任的签书枢密院事,他是文官化了的将门之子,是个随风而倒的典型官僚,但他曾做过种师道的幕僚,渊圣让他签书枢密院,目的就是要他协助种师道办理战守之事,而此时又是主战派占尽优势,他理所当然地成为主战派。在这场四比一的争辩中,公开主和的宰相李邦彦被主战派痛击得体无完肤。

  种师道一上来就把问题提得十分尖锐。他说:“种某向在西陲,不知京城如此高坚,备御绰乎有余。不知公等当初为何这等急急要与金人议和?”

  “国家无兵,”李邦彦回答得十分勉强,“不得已才与之讲和。”

  “凡战与守,自是两码事,战若不足,守则有余。京城百姓虽不能战,如稍加训练,上城守御,有何不可?只怕粮食匮乏,倘使粮食有余,京师百万人民都可团结守城,怎能说国家无兵?”

  “有兵无粮,也是枉然。”这是李邦彦的一句遁词。

  对京师兵马钱粮的数据已大概了解的李纲立刻反驳道:“京师存粮、尚可支数年,并无匮乏之虞!何来无粮之说?”

  种师道又提出一个十分明确的论据道:“种某进城前,曾剖开一具金兵的尸体,看见他腹内并无粗细粮食,只用饲马的黑豆充饥。一人如此,全军可知。谅他金军已经缺稂,岂能在城下旷日持久?李太宰如此要紧与金议和,对他兵马钱粮之事难道一无所知?”

  “这个……李某倒不知道。”李邦彦又期期艾艾地回答不出来。

  “前日金使来催犒赏,金银不急,倒急着要牛马羊豕各万头,立时送去。折某当时也想着金军缺粮。”当时折彦质并未把这个想法告诉任何人,此时都说得振振有词,表明他的先见之明。

  种师道趁机嘲笑道;“折参谋想到的事,李太宰身为百僚之长,怎见不至此?”

  李邦彦只好打退堂鼓道:“李某素不习武事,这些武夫之事,一时却见不到。”

  “公不习武事,尚有可说,难道不读书不成?古来典籍中记载战争攻守之事多矣!公不读史鉴,如何考中进士,见为宰相?又怎能轻议武夫?”李邦彦以武夫相讥,种师道立刻还敬他一句。然后又问,“某此来,见到城外居民,多被屠戮,男女老幼尸骸纵横,民舍被焚,畜产也多为敌有。当时闻警,何不悉令城外居民拆去房屋,搬畜产入城?为何立闭城门,置百姓于敌军刀锋下,宛转就死?当局者谋国不臧,斯民遭殃,可胜浩叹!”

  李邦彦一时想不出为自己辩护的话,只好老着面皮回答:“仓猝之际,不暇及此。”

  “好慌,好慌!”种师道显然恶意地笑起来,加上说,“某麾下士卒路经城郊时,看到这等景象,个个都戟指痛骂金贼肆虐,戕我生灵,也怪朝廷处置失策,不该和他议和,长他的威风,灭我之锐气。相公秉成国政,倒要多听听士兵百姓们说些什么,骂的什么,才是采风观政之道。”

  种师道象训斥小孩一样训斥了李邦彦一顿,李纲在一旁听了也着实称快。平时就对文官们愤愤不平的姚平仲,这时也插进话来,调侃李邦彦道:

  “公等怕保不住自己腰下的金带,听凭金人勒索,急急忙忙把金银送去。倘使金人要公等的首级,难道也马上割了,乖乖地与他送去不成?”

  战争之际,是带兵的人行势。现在不但种师道,连他麾下的将佐,一名小小的“赤佬”姚平仲也胆敢调笑起当朝首相来,自然使李邦彦十分愧恨。不过他素知姚平仲的脾气毛燥,当初交割燕京时,金朝大太子粘罕也要让他三分,自己一时也奈何他不得,只得随众干笑几声了事。

  可笑的是大家笑的正是他自己,对他们的笑,他不仅不敢发怒,还要随之而笑。这在普通人犹自难堪,何况他是当朝首相?这股气憋在心里,总要出一出。

  那天会议中决定了几项措施:

  第一:开放东壁、南壁的各城门,听任老百姓自由进出,以安民心。

  第二:派军队四出巡硝,限制敌后方游骑的活动,不使远出抄掠。

  第三:斥回金使,停付金帛畜产,表示战斗的决心,不再迁就和议。

  这些措施都发生威慑敌人的作用。金帛停送了,有些人心中惴惴然,唯恐开罪了金军,惹得金军怒起,再度攻城。事实恰恰相反,斡离不非但没有攻城,反而自动把作为人质的康王赵构送回来,还客客气气地送了一百斤关东老参,三十张紫貂皮作为压惊之用。

  这里种师道不理会金人这一套,他派姚平仲出动一万名熙河兵会同城外杨可胜所部联令进兵,直逼金军之寨,找寻战机。金军不敢应战,自动撤退二十里,再安营寨。这标志着两军的攻守之势已经改变了。

  根据种、李的原定计划要趁金人锐气逐渐消失之机,派大兵出击,以便一举把他们赶走。这个时机正在逐步成熟。

  出击的意见大家一致,分歧在于出击的日期和指挥人员。

  老成多谋的种师道主张等到春分节后出击,理由是他的老弟秦凤路经略使种师中所部主力军数万人将于春分前后到达京师。秦凤军素称精锐,在两次伐辽战争中都立下不可磨灭的大功。有了这支军队,勤王军实力大增,破敌可操必胜之券。

  可是豪迈勇敢的姚平仲反对主帅的意见,主张立即出击,以获全胜。他以“士不速战,已有怨言”为理由,要求自己率部担任出击的任务,不必再等候种师中来到。他还有一句虽未出口,大家心里却都明白的潜台词是“种氏勋业已盛,破敌大功,不宜再出其门。”

  为此,又在福宁殿举行一次枢密会议。出席人员比上次多了一个枢密使吴敏。吴敏此时已变为主和派,当然反对出击。会议中李纲同意姚平仲的建议,并把出击的日期定在四天以后的二月二日。

  出入意外的是李邦彦,这次也赞成出击,并表示:“兵家有迅雷不及掩耳之说。出击之议既定,迟出不如早出。如今姚将军准备有素,一击可收全功,某意出击之期不如定在二月初一日。”

  李邦彦的意见立刻得到李纲和姚平仲的赞同。大慈大悲的李纲,抱着要超度一切众生成佛的宏愿相信李邦彦知过能改,力补前咎,已经放下了屠刀,可以立地成佛,对此表示衷心欢迎。

  “舵”派折彦质在三比一的优势面前,又在多数上加了一票。种师道孤掌难呜,也只好放弃自己的主张,同意由姚平仲率部提前出击。他只提议让多谋的杨可胜协助姚平仲一起执行任务。

  这很可能是一次赌博两个朝代兴亡盛衰的军事行动。除了当事人种、姚二帅外,参加讨论的各人都有各自的心理背景:李纲是急于见功,思虑欠周。折彦质是见风使舵,唯诺随人。吴敏是坚持错误,执而不化。李邦彦是暗藏祸胎,别有用心。

  撇开主和派不谈,这时主战派诸人都存在着不同程度的轻敌思想。勤王军尚未来到前,李纲主持守城,曾两次击退金兵。如今勤王军陆续抵达京师,人数已在十万以上。斡离不对勤王军的几次挑战都采取避而不战的态度,一退再退,闭垒不出,六七天中竟没有发生过一次接触。现在不但李纲、姚平仲,即使富有经验的种师道也失去原有的持重,内心中未始不认为金军容易对付,一击必可收功。他反复考虑的是大功出自谁人之手而不是出击能否胜利的问题。作为一军统帅种师道的这种心理正反映了西军大都分官兵的心理。

  军事上一个有利的原则:以哀兵临骄兵者胜。围城之初,宋朝方面是哀兵,金朝方砸是骄兵。经过一个月的变化转换,这种关系已经颠倒过来了。

  (三)

  正月卅日,太学生领袖陈东上了一道奏章,痛切陈词,乞诛蔡京、王黼、童贯、梁师成、李彦、朱勔等六贼以谢天下。这是一篇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文章,奏章中论列的乃是当前时局中最关键性的问题。奏章最后的结论是:“今日之事,惟断乃成,当断不断,反受其害,幸陛下留神。”“断”是劝渊圣下决心割断主和派的尾巴,全心全意与金人战斗。这是针对渊圣的懦弱性格和朝廷里那股谋和乞降的势力而言的。这篇奏章的底稿传出后,除了一小撮投降派切齿痛恨外,这一天东京城内,上自学士大夫,下至平民百姓、贩夫走卒、僧道缁流等聚在一起,就谈论这篇奏章。谈到兴会淋漓之处,不禁琅琅然地把其中警策之句背诵起来。大家莫不击节称赏,拍手称快。

  这一天可说是目有视,视陈东;耳有闻,闻陈东;口有谈,谈陈东。

  事实上陈东之成为大众注目的人物,并不始自今天。自围城以来,他已三次上书“登闻鼓院”,请诛蔡京、王黼,直声已震于天下。

  “登闻鼓院”是一个封建式的“民主机构”,座落在大内的宝德门外。院门口有一只硕犬无比的“登闻鼓”和一口收纳奏章的铜柜。根据朝廷规定,一应士庶人等如有不平之事,不管是公事私事都可击鼓申诉,把各种形式的“申请书”、“呼吁书”通过这个机构上达天听。“天”是否愿意听一听老百姓的申诉呼吁,那是另一个问题,这里,至少在表面上总算是提供了一条通天的渠道。

  由于陈东要申诉的不是个人的利害恩怨,而是代表东京百万人民的共同呼声,这使得平常惯于倾听大臣们翻云覆雨的奇谈怪论的渊圣皇帝两只软耳朵,也不得不稍为张开一点,听听下面的意见了。

  “六贼”是祸国殃民的罪魁祸酋,又是导引太上皇走上邪路的奸佞便嬖,不诛六贼无以平民愤、谢天下。在这个时候,朝廷如能做一件顺应人心的好事,就能使民气振奋,与朝廷同心同德,共挽狂澜;反之,如果还有人不肯割断与六贼的关系,或者怕牵连自己,徇情枉法,使用各种手段包庇六贼逃脱法网,其结果必然引起更大的民愤,最后,引火烧身,自己也免不了受国法和舆论的惩罚;这是略具一点政治常识的人都可看清楚的。

  但是陈东第三次上书的意义还远远不止于此。原来这时蔡京闲居洛阳,在政治上已无能为力。其余童贯、朱勔、李彦三人随太上皇之驾,避“狄”南方,随着太上皇的倒霉,他们也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朝臣们弹奏迭上,朝不保夕。王黼则因与李邦彦积有私怨,早被定罪流放衡州,行至京师附近的雍丘县负固村地方,被一群披着“劫盗”外衣的官差捉住斩首(这是朝廷不敢对王黼明正典刑,托言盗杀,杀死他了事),京师的家也受到民抄,霎时间人财两空。他是六贼中下场最早的一个。

  蔡、童、李、朱四贼的命运尚在未定之夫,只有梁师成因在上皇时保护太子有功,渊圣即位后,对他备加眷顾,他的声势比较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李邦彦当太宰、王孝迪当中书侍郎,都靠他这根内线牵引。此外,宫廷内一批有脸有权有势的大内监陈良弼、朱拱之、王孝杰、张迪等也莫不是梁师成的党羽,有的是老关系,有的是新搭上的线。内监中,他还有一个死党,名叫邓珪,当时奉渊圣之命去河北公干,被金军俘获。斡离不刘彦宗二人稍假辞色,就使他心甘情愿地成为金朝派往朱廷的内奸。他来往城内外,都可出入无阻,成为双方议和的牵线人。

  所有这些人都以梁师成为“内主”,可以说他是朝廷内主和派的总后台。

  陈东擒贼擒王,在第三次上书时,矛头直指梁师成。他强调“且恐师成在陛下左右,浸润弥缝,无所不至……师成不去,同恶尚在,深恐陛下威福之柄,未免窃弄于此人之手,群贼辈倚为奥援”,从而要求皇上“当机立断”,下决心去掉这个呼吸通神,为祸无穷的神奸巨憝,挖掉了这株老根,才能尽削主和派的支叶,天下事庶几有望。

  陈东这样尖锐露骨的议论,涉及整个朝臣班子的去留,这当然要引起一时的震惊了。

  有人做了一件大事情,心里得意,不知不觉有些头重脚轻起来,连身体也会膨胀,似乎他这个人已充塞于天地之间。有人趁一股勇气办成一件大事情后,忽然“后怕”起来,颇有痛定思痛的味道。反而变得胆小如鼠。陈东上书后,既没有得意,也没有害怕。当初未上书前,心里有一种对朝廷尚未尽职,因而对国家欠了一笔债的沉重的感觉。现在宿债还请,包袱卸掉,十分轻松。

  记得前夜草疏的当儿,虽然义馈填膺,心里的议论风发,笔下却感到有些枯涩,几次为了用不好一个恰当的转折词儿,搁下笔采,写不下去。一心想找一本陆宣公的《翰苑集》(唐德宗时期著名政治家陆贽的奏稿,以议论条达、文章畅通著,为奏议的典范。)来参考参考,一时竟找不到。当下心里决定,明天上了书,一定要到州桥大街的书肆里去买一部,买来后要发一个狠锁在书箱里,不再拿出来让同舍生借用。事实上,这部书,他先后已买过三、四次,只为鼓励同学草凑稿,上万言书,主动借与,或让他们自己拿走,后来都转辗丢失了。

  他买书的决心下得如此之大,下一天出门时,摸摸袋兜把几十文看囊钱都揣在怀里,心里盘算;今天出门投书,眼见来不及回学舍来乞饭。如果买了这部书,就吃不成一顿午饭,如果要到店铺去吃一顿即便是最简便的饭,就凑不齐一部书价。熊掌与鱼,两者不可兼得,宁可要书而省下这顿午饭。长期过着学斋的清寒生活的陈东,忍饥耐寒,并不是稀有的事情。

  因此在他上书的当儿,心里盘算着的不是个人的荣辱,也没有去考虑因为得罪了权贵可能带来的种种迫害,倒是担心今天有没有一顿午餐可吃。

  投书以后,他径往书铺走去,忽然迎面来了太医邢倞,手里拎一只熟悉的酒瓶,另一手中似乎还有两包熟菜。陈东不由得大喜过望,心想这下好了,买书和吃饭两件事都齐全了。正待迫上前去,忽见邢倞向他递个眼色。反应相当迟钝的陈东要过好一会才领悟到邢倞的意思。不过一经领悟了,他与邢倞倒配合得十分默契。两人装得互不认识,东拐西弯,专在小街别巷中穿来穿去。不久,便把开封府派来钉陈东梢的两名公人摆脱了。四面一看无人,两个抚掌大笑,然后就在僻静处一家只有三张桌子,此刻都空着的小饭铺里坐下来。

  “太医怎不把何老爹约来一起喝酒?”这个圈子兜得不小,陈东早已饥肠雷鸣。他一面问,一面就向“大伯”讨来两副杯筋,不待邢倞动手先就吃起来。

  “俺刚去找他不着,只好独自跑来找少旸痛喝数杯。”邢倞也不客气,动手就吃。

  几句话交换过,邢倞情不自禁地痛赞起来:“少旸身在江湖,心存魏阙,今日一奏,震动九阛,大快天下人之心,真可谓功在社稷!”

  邢倞说了这时候人人看见陈东都要说的话。话虽然说得一般化,赞扬确乎出自衷心。

  被买书和吃饭两件事搅在一起弄得心里七上八下的陈东,一时竟然忘了他刚才做过的那件大事,被邢倞提醒后,才问:

  “邢太医从哪里听说晚生上书之事?书刚投入不久,恁般快就传进太医的耳朵?”

  “书虽投入不久,底稿却在昨夜就传开了,一宵之间,传遍九阛,如今人人都在议论此事。俺得信已迟,未及跑来相伴少旸一起去鼓院投书,只好酌酒相贺。少旸且干俺这一满杯!”

  平常不知与邢倞干过多少杯酒的陈东,此时被邢倞点明了是庆功之杯,却有些腼腆起来。他盖住自己的酒杯,不肯让邢倞斟入。邢倞只索罢休。

  “适才道路喧传,少旸的奏疏已达御览,官家将有发遣,不知少旸自己可有所闻?”

  “此番上疏如能把梁师成扳倒,倒也痛快。只是奏疏上去不久,朝廷行事,岂能如此神速?”

  “梁师成厕名‘六贼’之列,”邢倞沉吟一回道,“扳倒他不难。只有那浪子宰相根柢已固,羽翼早成,官家早晚都离不开他。依俺看来,纵使梁师成发落行遣,也不能动李邦彦分毫。早两日,李枢密、种宣抚几次向官家进言,大臣主和误国,说得何尝不淋漓尽致,其奈官家不悟何?俺看天下之事尚未许乐观哩!”

  一月之内,三度上书,陈东的目的并不是为自己博取直声,而是希望能够打动官家之心,改弦更张,与天下更始。这说明陈东对渊圣本人还存在着较多的幻想,这一点与邢倞有所不同。但对于李邦彦这伙人的深恶痛绝,两人看法完全一致。当时相与感叹一回。接着邢倞又提醒陈东道:

  “少旸已与浪子那伙人结下深仇。岂不知新任开封尹王时雍走的是四尽中书王孝迪的脚路,王孝迪又是梁师成夹袋中的人物?得罪了梁师成,王时雍一定恨得你咬牙切齿,今天他已派眼线暗暗相随,得机必要下手陷害。少旸倒要躲避着点。”

  “此事虽在意料之中,倒也不足为惧。”只有讲到节骨眼上,陈东的态度才激昂起来,“晚生三度上书,早已置生死于度外。苟有利于国家,蝼蛄之生,又何足惜?不惟晚生如此,就是那太医元宵那日在镇安坊力持正义,不让王时雍那厮下毒手抄李师师的家,令人痛快之至!可知你我所行虽异,两心实同。”

  “说起那日之事,俺也是临时得讯,匆匆跑去。倘非少旸倡义,汪若海、雷观、徐伟诸位擘划一切,邀来何老爹、小关索李宝等拔刀相助,威慑群小,师师可要吃他们的大亏了。”

  “何老爹、李宝都是风尘中的侠士,江湖上的人杰,不愧为侯生、朱亥一流人物。他们仗义执言,登高一呼,街坊邻舍,不期而集者顿时就有数千人。天理人心,果然如此。”

  邢倞点头赞同他这一观点,还进一步说:“今日看来,朝廷只要顺应百姓之心,力御金寇,就能使人心翕服,共挽狂澜。如再苛刻百姓,屈从和议,为城下之盟,则祸乱立见,不堪设想,成败治乱,判然可见。”

  “朝议与众议相合者昌,朝议与众议相戾者亡。晚生不揣蚊负之微,再三上书,无非要使朝廷熟知路人之心,两相翕台,然后金寇可御,强敌可退。如不此之图,使浪子辈安居朝端,李枢密、种宣抚恐不得竟其全功。”

  “未有权臣在内而大将能立功于外者,少旸此论极是。昨见李枢密在开宝寺竖起三杆御前报捷的大红旗,眼见得就要与金寇恶战一场了,”说到这里,邢倞停顿了一下,不禁露出一点迟疑的神情,“但愿种宣抚指挥若定,赢得这一仗,社稷重安,天下幸甚!”

  不用说,邢倞、陈东都是坚定的抗战派,他们都以万分迫急的心情迎待这场胜利。可是,从此刻谈话中,不难听出他俩对这场胜利多少还有点保留,是因为期待之深,不觉耽心过度?当然也有这样的心理因素,但又不光是这样。从他们了解到的一切情况来看,不仅是主和派,即使在主战派的内部也有令人不太能够放心的地方。譬如军队尚未出动,李纲就预先在开宝寺监竖起报捷的大旗,对最重要的军事行动,掉以轻心,给人以轻率的印象。邢倞这几句听似无心的话实际上却含有微妙的谴责,与他相知甚深的陈东也完全能够领会他的涵意而与之发生共鸣。

  从西北勤王军陆续抵达京师以来,总的形势确乎好转了,但从这几天看来,似乎正在滋长一种骄傲轻敌的情绪,并且逐渐代替了围城初期那种悲观失望的情绪,两者都是危险的。想到这些,他们两人的心情都不禁沉重起来。

  分手前,陈东邀约邢倞一起去买那部《翰苑集》,他们不愿在最热闹的市区露面,只好到城南龙津桥一带书铺林立的书市去问。问了好几家,竟然买不到这部书,原来从朝廷下诏求直言以来,根据“城门闭、言路开”这一特殊规律,不仅太学生,就是许多中下级官儿也相率上书言事,大家都要找一部《翰苑集》来作参考,书店里的存书销售一空。当然在另一种情况下,“城门开、言路闭”,敌兵退去,危机解除,城门大开,朝廷对于装点门面之用的所谓舆论的需要减少了,投机书商赶忙翻印的大量《翰苑集》肯定会发生滞销现象。他们发财不成,反而要大蚀其本。

  虽然反映公众舆论十分敏感及时的陈东对市场信息却不甚灵通,一时也想不出城门之开闭与《翰苑集》能否买到有什么内在联系。他买不到书,未免失望,后来还是邢太医答应把家里的一部找出来奉送,他心里才好过些。

  邢倞还想送陈东回太学。陈东估计在目前群情激昂的情况下,权奸们不致对他下毒手。如果他们真要暗算他,赔上一个邢太医也无济于事。坚决辞谢,不要他送。邢倞想了想他的话不错,但分手后,仍暗暗跟在他身后,目送他回进太学大门后,才自己回家。可笑陈东只知道直道而行,两眼睁睁地只顾看前面,竞没想到住他背面还有那一双多情的眼睛正在暗暗地保护他!

  (四)

  受到层层重兵保护的金军东路军统帅斡离不,这时正坐在营帐里,为考虑全盘的“军事地位”而陷入沉思。

  斡离不是果断剽疾的战士,是久经大敌的名将,又是在十年辽金战争中锻炼出来的老练的统帅。这次他出兵以来,所向克捷,用了不到四十天的时间,就驰渡黄河,包围东京,创造了战争史上的奇迹。可是,此刻他比麾下任何人都锐敏地看到自己军队所处的不利情况以及很快就会发生的危机。

  金军出动之初拟订的军事计划,是让粘罕统率西路军攻取太原,横断黄河,在西京河南府(今河南洛阳市。)郑州一带布置阵地,拦截宋朝自潼关方面开来勤王的西北边防军,不使东下。这样东路军就可以全力进攻汴京。

  当东路军乘锐南下,即将渡过黄河之际,粘罕特派他麾下大将,西路军监军完颜希尹带来西路军月前正滞留在太原城下的战报。斡离不当机立断,立刻请完颜希尹赍带他的书信回见粘罕,建议他派大将娄室阻部分军队包围太原。粘罕本人亲率大军,径渡黄河,仍按原定计划拦截宋朝的西北勤王之师,以配合东路军作战。

  在金廷中,斡离不的地位超过粘罕,侵宋的两路之师,虽无明文规定,按照不成文的法律,粘罕要接受斡离不的指挥。可是长期来粘罕独当一面,也已养成骄纵自大的习惯,他不甘心自己居于配角的地位,更不愿让斡离不独成大功。他拒不接受斡离不的意见,这大大地出乎斡离不的意外。当完颜希尹回来向他禀报时,东路军已在汴京城下,势成骑虎。斡离不明白如果不能迅速攻入东京,北宋援军大集,真定重镇尚在宋人坚守中,自己后路受到威胁,将处于十分不利的地位。

  正月初六初七两天,斡离不指挥全军猛烈攻城不下,以后尽管他在政治攻势中威胁与利诱并施,勒索得一笔骇人听闻的金银财帛,并迫使宋朝同意割让河北河东三镇。玩弄宋朝的君臣于掌股之间。但到种师道的勤王军进入围城以后,他明白自己在军事上已被打败了。现在最好的出路莫过于安全撤回,但要做到这一点而不受损失,也是很不容易了。

  二月初一,也就是陈东、邢倞说到“未有权臣在内,大将能立功于外”的第二天,斡离不整天都与刘彦宗在一起商量研究突破困境的办法。饶他刘彦宗足智多谋,枉自设计了五六个方案,都经不起进一步的推敲。直到黄昏时,刘彦宗才回到汉营去。这里斡离不留在营帐里,坐困愁城,还是一筹莫展。

  但是“奇迹”出现了。傍晚以后,刚刚掌上灯,近侍们带进一个衣衫褴褛、满身血迹、跛着一条腿走路的青年汉子。他就是斡离不派到朱朝去当内奸的宦官邓珪。斡离不一见他就相信必有好消息相告。果然,邓珪郑重其事地端下幞头,从发髻中取出一颗小小的蜡丸呈上。然后自我表功道:他凌晨混出曹州门,迤逦数十里,一路上遭受无数困难,两番被守城门的宋军盘诘搜查,击破头脸,后来在城外又被大金的军士打折左腿,好容易绕道而至太子郎君的营帐,呈上蜡丸,总算不辱使命。他说话的态度好象在土场上演完了戏,仰面伸手,向观众索赏的猢狲。斡离不无暇理睬他,紧忙把蜡丸剖开,里面是一团经得起百般揉搓的桑皮纸,密密麻麻写着绝密、紧急的军事情报,报告今夜亥时姚平仲、杨可胜率军一万,开万胜门出来劫寨。斡离不一看就知道这团蜡丸价值之大,即使把他从宋朝勒索得来的金帛,拨出半数赏赐绐邓琏也不嫌多。当下他堆下笑脸来细细打听蜡丸的来源。

  当然,这颗蜡丸的来源十分可靠,就算渊圣皇帝亲自写一份情报送他,也不见得比它更为可靠。

  参加枢密院会议的当朝首相太宰李邦彦似乎漫不经心地把会议的内容,决定出击的具体计划和出击时间都告沂了李棁。谁叫官家任命李棁为同知枢密院事,既然任命了他,由枢密院主管的军事行动,岂可不令“同知”同知。李棁又迅速把这一切告诉了邓珪。谁叫官家亲信邓珪,他既是官家的亲信,还有什么事情要对他保密?经过这两番转手,他们很容易通过这条心照不宣,万无一失的渠道,把消息传进斡离不的耳朵。在禀报蜡丸的同时,邓珪还加上一条他亲眼目睹、千真万确的证据,在开宝寺两廊下有三面红旗,那是专为打赢了这一使向御前报捷用的。

  李邦彦、李棁泄露军事秘密,当然也有他们十足的理由:种、姚、杨等几个“赤佬”如果打赢这一仗,就会破坏和议,断送他们首相和副使的地位,不如把这笔人情送给斡离不,让金人打赢这一仗,官家死了战守这条心,然后和议可成,“社稷”可保,这才是他们的尽忠报国之道。

  于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的了。

  这颗小小的蜡丸,妙用无穷,它拯救了处于危境的斡离不和六万大军,使之化险为夷,转败为功,它又使这一场可能要决定两个朝代命运的龙孥虎斗的恶战变得非常简单化,变为一场一面倒的歼灭战。

  当下斡离不把刘彦宗召来,紧急商议,发下几道命令,就让姚平仲率领的七千名泾原熙河兵连扑几座空营。在那几座经过伪装的空营里,烛光荧煌,刁斗声不绝,似乎并无异状。及至扑进去一看,其中阗无一人。姚平仲、杨可胜连扑了几座空营,情知机密已经泄露,中了敌人之计。杨可胜急忙传令退兵,忽然听到胡笳声四起,隐蔽在黑夜中全身披挂,只在兜鍪中露出炯炯有光的双目的女真骑士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把宋军团团围住,然后叉在外围布置了层层的游骑,抄杀突围而出的溃兵。不到天明,就把大部份宋兵歼灭,能逃回城的寥寥无几。

  只有姚平仲凭着难以想象的神勇,在千军万马中驰突。他枪挑箭射,鞭打剑斫,一层一层地突破包围圈,最后居然冲出重围,夺路而逃。拦截他的金骑慑于他那股双睛充血、口喷白沫的拼命劲儿,恐怕遭到他的毒手,逡巡而退。姚平仲单骑落荒,不敢再回东京城,取道西北方向逃出。

  从此,历史上消失了这个开小差的英雄,或者不如说是英雄的逃兵的踪迹。以后,不管是政府严令通缉他也好,老百姓和旧部怀念他也好,到处追寻他,却都找不到他的下落。他似乎化成为一条见首不见尾的神龙在漫天乌云中隐没了。

  若干年后,有人在刚川青城山看见一个虬髯紫脸的道士,从他的仪表、口音、谈吐中推想他就是姚平仲,推算年龄也相仿佛,只是没有得到道士本人的证实。倒累得诗人陆游为他赋了一首长歌。

  姚平仲的结局是属于我国历史上若干疑案中的一个。

  杨可胜被俘后,死得很壮烈。他预先准备了一道奏章的底稿,藏在怀中,表示这次出击事前并未取得政府同意,纯属他们自己决定,应由他和姚平仲承担一切责任,其目的是为渊圣皇帝和主和的大臣们开脱罪责。一战而败仍可议和,或者至少不妨碍和议的继续进行,表明杨可胜对这次出击可胜的机会是有所怀疑的。

  看来,以“杨三思”出名的杨可胜,他的最后一“思”还是有欠考虑的。

  (五)

  一夕之间,形势大变。

  二月初一深夜,姚平仲一军劫寨失利,主将或夺路潜逃,或被俘杀害,士卒大部被歼。败耗传来,京师震动。二月初二,李纲奉诏到班荆馆行营使司调动五军统制辛康宗、敢战统制范琼等开封丘门出战,接应陆续逃回的败兵。这几支军队出城后又被金人击败,逃回城里。只有选铎统制韩世忠的一军奉派去应援向东明县方向逃去的溃兵,奋勇一战,获得胜利。这个将军在第二次伐辽战争中的最后一战获胜,现在又获邀击之利,两次都在大军失利后奋战得胜,其战绩更受人注目。

  这一次败耗,对主和派的李邦彦一伙人真是天大的喜讯。他们抑制不住内心的欢愉,竟在都堂摆酒庆贺,互相祝杯,毫不掩盖其幸灾乐祸的心理。

  好象李纲过早地做好报捷、设御幄受俘等准备工作一样,李邦彦一伙也早做好对付战败者的准备工作。初一夜,姚平仲的大军刚出动,率邦彦的爪牙李回、莫俦、秦桧等就象夜猫子似地四出活动,到处拉拢御史起草弹章。拂晓前败耗刚刚传回,他们已把“台谏”(弹劾百官的御史台称为台谏。)这架政治机器充分发动起来。在初二一天中,渊圣皇帝接连收到二十多道奏章弹劾种师道、李纲误国。弹奏的内容彼呼此应,给他们加上的罪名也好象弹棉花似地越弹越胖,到后来竟然说:“四方勤王之师及亲征行营司皆为金人所歼,无复存者。国家危亡在即,陛下速作应变之计。”李邦彦酒醉饭饱之余,也亲自出马,当着渊圣之面,对斡离不派来责问朝廷何故用兵的使者说:用兵乃李纲与姚平仲“结构”,菲朝廷之意,朝廷必将李纲缚送金营以谢太子郎君。太子郎君休得责怪!

  渊圣皇帝的主战立场是脆弱的,经不起金方使者和臣僚们的内外夹击,不消三二个回合,就败下阵来。初三下旨,撤去李纲、种师道的职务,待罪浴宝院,另派尚书左丞蔡懋代替李纲为亲征行营使。

  这个蔡懋干的事情恰恰是他的职称的反面,他不是主持作战而是禁止作战。他一上任就宣布国家已与金人讲和,不须战争,因而严禁将士以矢石还击城下的金军。这还不够,隔了两个时辰,又进一步下令全城官兵都要卸甲待命。接着又把李纲集合起来的保甲民兵全部解散,一个不许留。

  初三以后,军事形势又趋紧张。原来慑于勤王军威力的金兵已有多日不敢靠近城根进攻。初三开始,却连续派出数百人乃至数千人的队伍逼近东、北、西三面城壁。

  这天发生了一起惨事。

  圃子门下的一股女真铁骑蜂涌而来,连连发矢杀伤城上的守军,守军不敢回击,只有一名炮手忿然道:“既已讲和,为甚金兵杀伤我军,又不准回手?天地间哪有这等的理!”他凭着泼天大胆,引炮一发,打死了十多个敌人。城上城下一齐鼓噪,金军急忙撤退,忙乱中自相践踏,又有几名士卒堕入壕沟。宋军正在拍手称快之际,在城上监督的内侍闻讯赶来,不问情由,就把这个勇敢的炮手处死,当场割下首级,挂在城头上号令。这件事在士兵中引起极大的悲愤,人人切齿痛骂当局无耻。

  当天晚上,奇事怪闻,层出不穷。

  有几个内侍,手捧文书,口里嚷着有紧急军报送往城外,一定要打开新宋门。这时已经深夜,守军职责所在,未得上级命令,不肯擅自开门。双方争执起来,内侍吆喝着要动手捆人、斫人。幸好大将姚友仲巡夜过来,严词责诘,内侍们才悻悻而去。

  靠近城北的皇城城墙上,深夜中忽然挂起几盏红灯笼。皇城禁区,向来严禁火烛,一灯不许上城,违者以军法论处。这几盏灯笼,为数虽少,目标却异常显著。有人推测,其中必定大有文章,很可能是金人买通内侍为献城之计,以此为信号。与此同时忽在西北隅城墙下发现几杆“独脚皂旗”,这种旗帜的颜色、式样和旗饰都非我军所有,又有人推测这是被金人买通的内监故布疑阵,摇惑人心。在这敏感的时刻、敏感的地区中,连续发生事故,必非偶然。在军队中已树立相当威信的太学生领袖人物雷观发起要在城内大搜金人的奸细,以绝内奸。可惜这件事被开封尹王时雍卡住了。他对搜杀内奸不感兴趣,他感到兴趣的是另外的一种“搜”和另外的一种“杀”。

  藉前线一败之功,王时雍夺回了失去的权力。他更不怠慢,在勾当殿前司公事王宗濋的配合下,带着一批死党,在京城内,大肆查抄民户的财产。他把正月十五日籍没李师师等家的这道圣旨无限扩大,扩大到所有民户都在查抄之列。其理由是:朝廷既经议和,就应“簇合金银,犒设金军”,早经通知在案。按照法理,从那天开始,民间的财物均应归公家所有。如有隐匿等情,一经查出,就要严刑相处。还允许揭发告密,因而查获的可得十一之赏。

  根据这道法令,当夜就有几百户人家被抄,弄得东京城里鬼哭神嚎,人入自危,这是王时雍大感兴趣的“搜”。

  与此同时,王时雍又乘机报了自己的一箭之仇,他广贴告示,图形画像,要缉拿“不逞之徒何宏、李宝等二犯”。因为他们阻挠抄李师师之家于前,又趁机打勘王黼之宅于后。这两名钦犯,必需立即拿获归案,以正国法。从初四傍晚开始,就不断传出两人被捕杀的消息,有人亲眼看见并证实了这两颗血肉模糊,须眉纵横的首级插在禁军的枪尖上,随着犯由牌到处巡行示众。这又是王时雍最感兴趣的“杀”。

  这两天,乌云蔽日,雷声甸甸,人心浮动,局势混乱,达到极点。看来一场政治大风暴不可避免地就要来临了。

  (六)

  二月初五清晨六更(古代夜间的计时单位称“更”,一夜分为五更。北末初的易学家陈抟有“怕到五更头”的政治预言。赵匡胤迷信,改五更为六更。终宋之世,讳言五更。)未尽,一群身穿襕衫(《束史舆服志》:襕衫以白细布为之。圆领大袖,下施横襕为裳,腰间有璧裥。进士、国子生、州县生服之。)足登皂靴的太学生来到宣德门外。

  宣德门是大内最靠南面的一道大门,造得富丽堂皇。两旁华表耸天,门阙之上又建有一座飞檐重廊、丹雘朱髹的宣德楼。每年元宵佳节,官家都在这里纵观灯采,接见士庶,颁发赦诏,是老百姓熟悉的地方。

  宣德门两侧各有一道较小的门,称为左、右掖门,左右掖门转过一道弯,向东西方向开的两道门是东华门、西华门。官家平日坐朝听政,处理万机,都在东华门内的福宁殿。因此东华门也成为百官经常出入大内的门。

  正对宣德门有一条贯通南北的大街,它从宣德门开始,越过州桥,直达内城的朱雀门;穿越城门后,又穿过龙津桥,直达外城南门的南薰门。这条可以称之为东京城中心大街的街道,当时称为御街,是东京官民重要的活动场所,十分著名,连词牌中也有一个《御街门》。御街宽达二百步,平坦整齐,平时御驾出入,簇从侍卫如云,有时要摆开二万多人的大卤簿队,六匹大白象开路前导,并头齐进。夹道还有数不清的观众,好一派歌舞升平的气象!这样的大排场,如不是在这宽敞的御街上,又怎生展布得开?

  御街两侧正对左、右掖门建有两条“千步廊”。廊内各设黑漆和朱漆的“杈子”,实际上是一种阻拦行人的木架,又称“行马”,是古代官僚把自己与老百姓隔绝开来的障碍物,它象征着封建统治的权威性。北宋中央官署大多设在千步廊左右两翼。这一带以行马为界,行马以内不许老百姓随便行走。

  从宣德门到州桥大街横街大约有三里多长的一段御街,包括千步廊左右的地区在内,形成一个规模宏敞的“宫廷广场”。那里视野开阔,观瞻非凡,地上铺的一色都是精工水磨方砖,配上镂云刻月的拼花图案,看起来好象—排排十分整齐的水磨铜镜。北宋朝廷种种“与民同乐”的政治活动,文娱活动,连同在元宵前临时搭起来的露天大剧场“棘盆”的演出,也都在这宫廷广场内举行。

  二月初五正在春寒料峭的季节中,凌晨的西北风特别尖厉,吹得打扫不尽的枯叶簌簌作响,一阵飞上半天,不久又重新坠落地面。这时御街上很少有人往来,偌大的广场上只站着一簇人,显得相当空旷。这堆人人数有限,但他们的情绪是激昂的,他们的心是热的,他们的血管里比平常更快地流着沸腾的血。他们此刻虽然人数不多,却充满着信心,相信一百万东京人民都是他们的支持者和同盟者,是他们可靠的后盾。因此他们既没有感到寒冷,也不感到孤寂。

  这一群太学生大约有六七十个人,以他们一致推举的陈东为首,此外姓名可知的有高登、汪若海、丁特起、雷观、吴铢、董时升、徐揆、徐伟等。他们此来的目的是想通过“登闻鼓院”这条通常鸣冤诉屈的渠道,鸣国家之冤、诉人民之屈。要求官家收研成命,复种师道和李纲之职,罢黜奸臣李邦彦等,严拒和议,重定战守之策。

  太学生在我国封建历史上曾有过几次有声有色的表现。其中东汉和两宋的太学生运动更为著名。

  不能笼统地说太学生全部都是纯洁无瑕的,既然太学生也是当时社会的组成分子,他们的思想意识当然要受社会的制约。当时东京太学中有数千名学生,成分相当复杂。譬如今天的集会,就有一部分太学生畏首畏尾,顾虑重重而不敢参加,即以参加者而论,陈东不但以今天的行动,还以过去和后来的实践证明他言行一致,义无反顾,不傀为太学生的表率,读书人的典范。其饱参加者也大多刚毅正直,能够勇敢地参加正义行动。但也有后来变了节,在政治上表现得很不好的。此外,太学生中也有败类,金军入城后,竟向斡离不上书献谋划策,企图夺取桑梓之地,作为送给金人的见面礼,堕落成为民族的叛徒。当然这样的人在太学生中是极少数的。

  也不能笼统地说太学生每一项政治活动都是正确的。譬如太学生最爱发表议论,动辄上万言书,有的万言书慷慨激昂,切中时病,但也有肤浅芜杂,陈腐空洞,或者好高骛远,目的仅仅为了哗众取宠、沽名钓誉,社会效果也不好,那就不能算是正确的活动了。有的太学生为了获取自身的利益,聚众闹事,制造混乱,那当然是不可取的。聚众集会只是一种斗争的形式和手段。评价它是否正确,要看目的是为公为私?主张是否符合多数人的利益?

  但就这次宣德门外的集会而言,其目的是为了救国。参加者动机纯正无私,行动光明磊落,他们发扬了民族正气,反映了广大人民的呼声,在历史上应该得到很高的评价。

  登闻鼓院虽然是一个吸取民意的开放性的机构,它和东京大大小小几百个官署一样,早已浸透了腐朽霉烂的官僚气。这时,早过了应卯上班的时刻,宫署的大门还是闭得沉沉的,署内办事的官吏寥若晨星,对门外陆续到来,已逐渐多至数百人的太学生队伍还置如罔闻。

  等到太学生集合至一定数量时,陈东按照老规矩办事,先提起鼓槌,用力在鼓上击上一阵,这登闻鼓果然发音洪亮,一声声、一槌槌都敲进东京人民的心里,召集来更多的群众参加集会,却未能对本署的官员发生发聋振聩的作用。他们似乎仍在睡梦朦脘中,没有被鼓声惊觉。

  登闻鼓院大门左侧放着这张大鼓,左侧是一口用来收纳士庶人等书疏文状的大铜匮。按照传统规矩,书疏投入,铃声大作,就有官吏出来接待,当面了解情祝。现在这铜匮也好象早已生锈,机栝失灵了。陈东代表太学生投入的书奏,犹如石沉大海,等候许久,仍无一点动静。

  未牌过后,参加的群众越来越多,不但附近的过路行人,远住在城西、城北的居民也都闻风赶来,参加义举。现在人数已不是以千计,而要以万计了。太学生在这支队伍中占的比例已微不足道,但他们仍然是领导力量。群众是一艘大海船中的搭客,因为这艘海船可以把他们运送到共同的目的地而忘却了航程中可能遭遇的惊风骇浪。他们把自己的命运交托给操舟的船员和掌舵者。太学生是他们的船员,陈东是他们的掌舵者。全体群众惟太学生之马首是瞻,而太学生又以陈东的行动为指南。这时陈东不慌不忙地从容指挥,群众来得越多,仔肩越重,他的神色越加穆然,这更加增进了群众对这位志愿掌舵者的信赖。

  来襄成义举的群众多数是一般城市居民,其中有店铺主、作坊主、各行各业的行头、行老、小商贩、手工匠,各色手工艺人以至酒肆饭店的博士、铛头、行菜、过卖,官府人家的押番、门子、轿番、小厮儿、火头等等。

  参加行列中的还有闲散的小官吏、士兵和低级军官。

  僧道缁流等出家人,虽然出了家,却并未“出国”。在这个行动中,大多仍然六根未净,关心大家关心的事,纷纷走出庵庙寺观,赶来参加。

  在陆续参加进来的人丛中间,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昨天刚被开封府“拿获”,“斩首徇示,巡行大街小巷”的何老爹、李宝两人。这两颗大家熟悉的头颅,仍然装在活生生的腔子上,在万人丛中出现。他们照样指指戳戳地说话,活泼泼地走路,与熟悉和不熟悉的人叉手抱拳为礼,答谢他们的热情   邀许多不同阶级、阶层,不同职业、行业,不同宗教信仰的群众集合在一个统一的行动中,绝不是有人在事前组织,或者临时动员号召,更加淡不上有人在暗中操纵。没有哪个人有这样大的能量,能够把这么多的人在这么短的时间中集合起来。他们大多数是自发而来的,历史上记载这件事,说“不期而会者数十万人”,“不期而会”就说明了事实的真相。陈东虽然是这次行动的领导者,群众中有一部分人还是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多数人是初次在这里与他见面。知道不知道他,认得不认得他,都无关重要,重要的是大家全部同意他的主张——要李纲不要李邦彦,支持他的立场——主战拒和。有的人比较熟悉朝政,了解小道新闻,谈起王孝迪、王时雍发动抄家的丑事,说得头头是道,还有人谈起王宗濋报复赵元奴的暴行,绘声绘影令人发指。有的人熟知朝廷内的两派斗争,内行地称呼李纲为李右丞,种师道为种宣抚或老种经略相公。谈到他们时,翘起大拇指,表示出一种出自内心的尊敬;说到他们受李邦彦的谗言遭致贬斥时,用小手指钩一钩,表示对这个浪子宰相的无比蔑视。他们向周围群众介绍这些官儿的为人行事,贯串着自己的和大众的爱憎。群众的思想感情本来就是互相贯通的。

  但是大多数人不知道这些被介绍出来的官员们的姓名官职,不知道他们的为人行事。他们只知道抗击金兵是光荣的,谁主张抗击金兵就是他们崇拜的对象,屈膝求和是可耻的,谁主张屈膝求和就是他们憎恨的对象。他们宁愿光荣地死,不愿耻辱地生。

  也有些人信神佞佛。北宋末年是道教极盛的时期,道教徒比佛教徒更多,但他们却都相信佛家提倡的宿命,相信劫数,相信因果。在意识领域中,道教远非佛教之敌。人们都相信金人之来侵是命里注定的,在劫难逃。但是民族的意识战胜了宗:教的意识,即使相信宿命,他们中间的大多数人仍然主张与金人~战,看看命运之神到底站在哪一方。

  要成为千百万群众的行动指南,往往只需要一个简单的信念一句简单的口号。“主战拒和”,就是这样的一个信念,一句口号。在一百万东京人民中有九十多万人都是主战派。这是因为人民群众积累了千百年的经验教训,最后得出了一个惨痛而有益的结论:对于来犯之敌,只有坚决抵抗,把他们打败、消灭才有自己的生路,其他谋和、妥协、投降都是死路一条。他们把复杂的斗争简单地概括成为一个信念、一句口号,那就是:主战拒和。

  东京人民在升平时节曾经是浮华的,脆弱的,追求虚荣和享乐的。但是在战争的考验下,他们坚强起来了。作为中华民族的一个组成部分,他们懂得国家和民族在受到压迫和侵犯的时候,应当怎样保卫自己的尊严与生存。这是值得尊敬的人民!而陈东和太学生们的行动之所以值得肯定,正是因为他们最大限度地体现了人民的意志。

  (七)

  过了晌午,集合的群众可能已经达到十万、十五万,甚至二十万以上了。宽敞的宫廷广场已经挤得密密麻麻,隙地无存。千步廊上的行马早已跛了腿,断了足,被可笑地撇在一边。群众挤入禁区,权威的象征被打倒了。群众们鹄立在严寒中,有的已经鹄立了四、五个时辰,还没喝过一口水,吃过一点东西,保卫国家的热忱把人们的基本本能挤掉了。

  登闻鼓院内还是消息沉沉,现在不再是有没有人的问题,而是有了人敢不敢出来接待群众的问题了。看来里面的官员是紧闭大门,不敢出来,也可能已从后门溜掉了。陈东等久候消息不至,就猛捶起登闻鼓来。一个人的气力不加,许多人帮助他一起捶,擂鼓十通、二十通,统没有人管账。有人主张把登闻鼓推到距离大内更近的东华门外去,可使官家直接听到,不用鼓院的官吏转奏。这个建议十分合理,立刻被陈东接受。许多人一齐动手把那只硕大无比的登闻鼓推翻在地,陈东作为群众的领袖,带头滚动大鼓,许多人上前帮助他。随着登闻鼓的滚动,十多万群众的大队伍也跟着移动,那消半刻时间,转过一个弯就到东华门外。

  在东华门外,陈东还是继续捶鼓,捶得嘣嘣作响。此时陈东击鼓不但希望让官家亲自听到鼓声,还想利用鼓声来维持现场的秩序。这时群众的气愤继续高涨,局面已逐渐变得难于控制。这面大鼓竟然经不起陈东重重的连续敲打,十多万群众都听到清脆的鼓声忽然变得重浊了,然后是陈东的最后一捶,把鼓面击出一个大洞。陈东还没有考虑好怎样处理破鼓,愤怒的群众早巴一拥而前,你一把,我一脚,把鼓的皮面撕得粉碎,最后索性把整只大鼓都拆散了,拆得尸骨无存(关于这只鼓的下落,登闻鼓院的官吏事后写了一份向上级报告的“须知单状”,声称“本院原管鼓一面,在东京宣德门外,被太学生陈东等击破,不曾将取前来”等等。这份典型的官样文章,到后来竟成为历史的见证)。

  作为群众领袖的太学生们从击登闻鼓到伏阙上书,一心只想和平请愿,他们中间没有人挟带寸刃或其他武器,也没有采取任何暴烈手段的思想准备。他们对于最痛恨的国贼三王、二李、张、蔡等人,也只想通过官家的旨意去惩罚他们,不愿自己动手。在这一点上,陈东本人尤其如此。正月三十日他一道奏章上去,居然把巨憝梁师成扳倒了,次日梁师成即行发遣待罪,这使陈东更加相信渊圣的聪明公正,他即使一时受到蒙蔽,最后一定会接受群众的合理意见而无需采用什么暴烈手段。

  但是十多万群众中间,并非人人都是这样想的。

  不识势头的浪子宰相李邦彦仗着有一支禁兵保护,大模大样地来到宣德门外,意图进入门内的都堂,发号施令,干涉群众的行动。李邦彦是卖国的罪魁祸首,是群众痛恨的众矢之的。义愤填膺的群众发现他的踪迹就拥上前去,拦住他的马头。他回头一看,不好了,禁兵们都已跑散,只剩下他孤家寡人。他待要掉转马头溜走,这里由何老爹带头的一群老百姓早就七手八脚地把他拽下马来。有人动手,一把就撕裂了他的袍服衣袖。另一个上来不由分说,在他脸颊上重重地括了几下。站在后面的群众够不到他本人,就向他扔掷石块,口里怒骂:“你是浪子,如何做得宰相?”

  李邦彦挣不脱身,心里想,“我命休矣!”但是太学生出来替他解围了。他们拦住群众,好说歹说,雷观、丁特起等几个人掩护他,从旁道离开,才算让他逃脱一条狗命。

  这时的形势继续恶化。

  群众的和平请愿并未感动朝臣,反而是朝臣要出来替李邦彦报仇。此时王时雍、王宗濋已悄悄地调来范琼所部向几千人马,在宫廷广场的外围布防,布置下一层层的天罗地网,把群众四面包围起来。然后,王时雍悍然出面,威胁群众道:“太学生敢以布衣劫天子,当行诛戮!”十多名刽子手忽然在禁兵队伍中拥出来,把陈东簇定了,不离左右。根本没有想到要逃走的陈东,这时挺身在斧钺之间,一面说服太学生的同伴,不要盲动,一面严词责诘二王,何故动兵。二王不敢与陈东打话,却派了王宗濋的兄弟王宗沔飞骑入内,请旨诛戮陈东。他们单等圣旨一到,就要杀死陈东,然后趁群众混乱害怕之际,以铁骑冲击,对这许多犯上作乱的老百姓实行血腥镇压。

  被激怒的群众再也忍耐不住了,他们高呼狂喊,手撼门柱,脚蹬砖地,有的还戟指大骂以抗议官方的威胁。和平请愿逐渐变为一场大风暴。它终于惊动了渊圣皇帝。他现在从深宫中走出来,坐在福宁殿上沉思。当时他的亲信大臣只有吴敏一人在侧,其余的都被隔绝在外,内监们进进出出,传递消息。他们带来不少威胁性的谣言,目的是想激怒渊圣以加强他实行镇压的决心。后来王宗沔进来请旨,更是非要渊圣马上下旨把陈东当场正法不可,否则“大祸立降,宫禁将化成灰烬,陛下不知葬身何处矣!”

  是流人民的血以取悦少数人,还是取得多数人的同情?是杀人媚敌,还是接受人民的意志拒和求战?一向在歧途中徘徊的渊圣这时必须作出决断来应付事变了。在这间不容发的当儿,他出乎大臣内侍们的意料之外,毅然决定登上宣德门,亲自与群众直接见面。在人民的欢呼声中,他派吴敏宣旨:

  “诸生上书,朕已亲览,备悉忠义。当放行(采取措施,发放办理的意思。)。”

  只有为朝廷做点好事的时候,吴敏才显得理直气壮,腰板挺直。这道圣旨虽然只有寥寥十五个字,却充分肯定太学生的上书,充分肯定群众行动的正义性。吴敏读来,正词崭崭,语音琅然。顷刻间,宣德楼下响起一阵阵震撼天地的“万岁”声。人民用了出自内心的“嵩呼”答谢渊圣的英明决定。

  渊圣皇帝的名字是与昏庸柔懦的评语联系在一起的。他一生没有主张,没有决断,没有勇气,永远让别人牵着鼻子走路,是个典型的亡国之君。尽管如此,他却不是暴君,不是屠夫。在处理宣德门事件上,他没有受左右群小的影响,不听王时雍和两个娘舅的嗾使而对群众实行血腥镇压。他毅然下旨释放陈东,还全部接受群众的意见,复种师道、李纲之职,罢黜李邦彦,重新确立战守之计。所有这些“发放”,都是正确的,英明的。这是他一生中难得的一次按照自己的主见行事而获得人民群众的好感。

  历史是公正的,即使是一个功业彪炳照耀史册的杰出统治者,如果他一生中有过一次采用流血镇压的手段来对付旨在保护国家利益的群众运动,他也要受到强烈的谴责。历史对他作出最后评价时,不免要加上一句“功过不相掩”。

  渊圣答应复种、李之职,派去宣召种、李入朝的御药监朱拱之是大内监梁师成的死党,是宰相李邦彦的密友,自然不甘心把他们那一伙好不容易得来的胜利成果拱手让人。这个朱拱之行事干活杀气腾腾,绝不象他的名字那样谦逊有礼。他竟把圣旨藏匿起来,自己藏身别院,准备挨到群众散去,一天大事就可雾消烟散。官家面前,他自有办法搪塞。他想得好不称心如意!却不料奉旨护卫他前去宣诏的银枪班卢万痛恨他的卖国行为。两人争执起来,卢万把他揪到群众面前,宣布他的罪状。太学生们是深知他的底蕴的,围城之初他隐匿过渊圣向西军征兵的手诏不发。不久前又隐匿官家召回皇后、皇子的手诏,现在三罪俱发,太学生和知情的群众不觉大愤。小关索李宝一拳把他打翻在地,大家一涌向前,一阵殴击,立时击毙。后来又陆续搜出朱拱之的死党大小内监二十余人。他们有的已躲入深宫内,在禁军和内监们协同下,一一擒出,都被群众击毙了。这件暴烈的行动纯然出于群众的义愤,陈东他们既不希望看到这种情况,临时也无法制止。这是在这一天大运动中唯一发生的流血事件。

  奸党们的阴谋把群众教乖了。他们坚持不看见李纲、种师道本人决不解散。等到渊圣再次派人把他们召上楼来,当场宣布复职时,已近傍晚。群众又一次爆发出欢乐的狂呼,他们欢呼种、李依旧部署在战守的岗位上,欢呼渊圣的英明决定,欢呼奸党们阴谋诡计彻底失败,也欢呼自己的胜利、人民的胜利。长久的欢呼,一直延续到夜间,这才陆续散队。

  这就是北宋史上著名的群众爱国运动“宣德门事件”的本末。它虽然爆发于靖康元年二月初五这一天,却植因于长期来的主战、主和两派的斗争,这种斗争始终贯穿于从正月初六开始的一个月的围城时期中。它是第一次东京保卫战不可分割的部份。

  (八)

  宣德门事件不仅是一次政治斗争的胜利,也是军事斗争胜利的关键。二月初五这一天,斡离不挥军猛攻东西北三壁城门,其猛烈的程度较之正月初六,初七的攻城战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宋军在人民斗争的鼓舞下,奋勇作战。特别是西北的勤王之师在吴革等将领指挥下,一再击退金军的攻势,最后迫使金军全面退却,军事的胜利和人民斗争的胜利几乎是在当天黄昏时分同时取得的。

  慑于宋朝军民的威力,久天以后,斡离不不待勒索的金银足额,就统率金军自动北撤。临走前派人入城辞行,并送来一封拜辞信,说是“非不欲诣阙廷展辞,少叙悃愊,以在军中,不克如愿,谨遣某某等充代辞使副,有些少礼物,具于别幅,谨奉书奏辞。”这封信措词之诚挚友善好像一个情好甚笃的亲家探亲后恋恋不舍地分手回去一样。他的言外之意是不久还将再来探一次亲,相信亲家仍会象这次一样热情地接待他。

  东京人民取得第一次东京保卫战的胜利,但是斡离不的军队并未遭到有力的打击。种师道建议尾随追击,使之匹马不还的计划又被主和派大臣否决。被免职的太宰李邦彦代以张邦昌,这叫作换汤不换药。不久张邦昌再度陪伴肃王北上为质,李邦彦官复原位,主和派重新活跃起来,垄断了朝权。

  北宋王朝的危机方兴未艾。预览时标签不可点


转载请注明:http://www.xihuaxianzx.com/xhxxs/6151.html

  • 上一篇文章:
  •   
  • 下一篇文章: 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