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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心记十一

齐奢一副哭笑不得的面孔,积声大叹:“我的乖乖,你这一趟家可真出坏了,变成个十足十的小尼姑了,怎么开口闭口就天堂地狱的?你倒用不着看卓文君,依我说,司马长卿的《凤求凰》所求本不是‘交接为鸳鸯’,琴挑之前,他连卓文君那小寡妇的面儿也没见过,便能入骨相思、‘遐毒我肠’?我是个男人,我向你保证,男人可绝不是这样的。这小子无非是知道卓王孙一定舍不得女儿跟他当垆卖酒,迟早会认下他这个女婿、解囊相助。这一场拐带私奔乃赤裸裸的政治投机、骗色骗财,嗯,说到骗色骗财这事儿,是不是戳着你痛处了?”

青田笑个不住,推开齐奢前来撩拨的手,“去!”

齐奢也笑着,回手往自个鼻端上擦一擦,“所以你竟不必忧心‘何德何能’,正因为你‘无德无能’,我才什么都不图你的,我图的就是你这个人。过去这几个月,我试过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过分的放浪形骸、醉生梦死,可是海外珍馐、天上琼浆、绮席歌舞、红楼绝色……我一向曾喜欢的一切全都让我厌恶透顶。我找不到一件事,能让我打心底里高兴哪怕只一小会儿,触目生憎,对景惹恨。所以这么说吧,哪怕现在脚底下这船舱裂个口子把你给吞了,下头真就是阿鼻地狱,万死万生、苦楚相连,我眼都不会眨,跟着你就往下跳。有你的地方,纵然是地狱,对我也是极乐。”

仿佛有何物霎那间塞实了青田的胸臆,她几不能呼吸。不明就里地,竟蓦然想起了有一天,她肩挑着一担粪在佛寺中泼骂的样子。没什么沾染过粪臭的东西能散发出花朵的芬芳,是我先世罪业,应堕恶道。我被苦厄践踏,我被众生轻贱,我在最低处爬行,做污浊的事,犯荒谬的错,我不纯洁,我不良善,甚至业已毫不美丽。我是微尘,我是蝼蚁,是妖孽的阿修罗,我住在自己皮肤下的无间道,千万亿劫,求出无期。我如此自卑地爱着你,日日夜夜为你祈颂,敬献一切以身供养,却永不能与你并肩,不敢直视你的眼。你是神灵,你是天道,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陪我堕落,救我出苦海。是你来给我诵念真正的经文,你的情话是我的大藏经,毒恶禽兽及恶人,恶神恶鬼并恶风,一切诸难诸苦恼,应是诸恶皆消灭。

我深解义趣,涕泪悲泣。

齐奢揽住了伏进自己肩窝内的青田,带笑拍打,“这都什么世道?爷想为你坚守贞操,还得费这老鼻子劲来说服你。放心啊,咱俩分开这一段,不管你什么时候念着我,我都绝不会这么抱着另一个人。”

她深埋在他微烫的肌理间,嗅着足以悲伤的深甜。长泪过后,她打开了眼眸,星光点点地仰视着,“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

随后他们接吻,他的舌在她的舌上行走,是他特有的、一深一浅的步调。她婉转承接,心分分地膨胀、漂浮,有壮丽和松弛的愉悦。

青田舔了舔下唇,抱着他颈子眯细了眼,“奢……”

“嗯?”

“给我唱支歌吧。”

齐奢陶陶然的神色一震,猝然严词:“你别得寸进尺没完没了,不唱。”

“唱一个嘛——”

“不唱。”

“唱一个——”

“不唱。”

“唱——”

“不唱。”

“嗯,唱——”

“不!唱!”

青田攒了眉,眼张张地啪嗒啪嗒轻眨,手放去了自个半光不净的顶颅上摸一圈,“人家都这样了,你就唱一个嘛。”

高脚架上的珐琅双鱼耳炉吐出雪色袅袅的沉水香,眼前有一副故作可怜的娇模样,一呼一吸,缠绵五脏。齐奢万般无奈地一咳,再一咳,正待开声,却看青田骤然间手一横,把他已顶到了嗓子眼的一口气又生生摁回。

“你先跟我讲讲,这歌儿说的是什么?”青田曲着手指抵住了齿关,吃吃笑。

齐奢满眼深仇大恨地瞪着她,又自失于一笑,“说——,想念你,多么想念你,檀香的佛珠,渗进了我的情和意。想念你,苦痛难忍,月夜里起身,把我的白马来梳理。岩峰再陡峭,总有小路走得到,咱俩说定的知心话,铭刻在我心里头。玉石杯中沏好的茶,香味总要留在口里,咱俩说定的知心话,铭刻在我心里头。”

青田皓齿微呈,嫣然展笑,“托物咏志,善莫大焉,这便唱吧。”

齐奢把手往面上抹一把,用光了力气狠狠一叹:“这才是地狱!”

青田笑波涟涟,一手插入他腋下相偎,另一手摩挲着他西洋布衫上的一道锦绣滚边,碧空如洗地望上来。齐奢拿手刮了刮她鼻尖,喉结滚动两下,便轻声唱起来。这是另一种吻,给耳朵的。青田的耳朵就被他沉厚而深情的声线裹着、舔着、啜着,她在每一处旋律的凹凸里怦然,为每个抖动的蒙语字节簌簌战栗。她看到了滚动在自己指间的佛珠,看到了他在月下洗刷着白马,她听着说定的知心话,一笔一刀,铭刻心间。她的心被刻得生疼,又翻涌起噬人肺腑的别离之苦,止不住悲从中来。她拿两手环住了齐奢的背脊,又搂他的颈项,贴他的脸。齐奢含笑止住了清曲,把青田需索的厮磨全给她,给她的嘴巴、她的眼皮、她的眉,不用她一个字,他已全然懂得她的哀伤。

“别难受,很快就再见了,好了好了,不难受了啊,小囡听话,不难受了。好啦,我的小囡乖,咱说点儿别的。对了,你说大和尚我取个什么法名好?甭乐,甭乐,老衲说真的呢,净慧小师太。俊逸法师怎么样,啊?你别光乐啊,老衲这征询你意见呢。要不,英姿法师?啧,说句话啊,静慧师太。”

青田没哭得几声,已被齐奢撩得乱笑。他亦是笑,回顾曾有的凤帏空、乱愁敲,再看眼前娇娆,恍如隔世。更是再三攒弄,一壁问着就把手往青田毛扎扎的脑袋上乱蹭乱揉。青田气也出不匀,又骂着将他推,又求着将他拢,末后一腰的软纤纤,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清宵静,钟漏沉,河光净泚,桥影参差。一扇朱窗把酥儿拌蜜胶的你贪我爱方方正正地裁剪而出,似幅传奇话本里的插图,一阵风,也就揭过了。

晨风掠过了树杪,打乱缕缕的曦光,碧苔凝微霭。

一座稀疏的栾树林间,行来一支队伍,数十匹骏马后一乘小轿。马群停驻,轿也落下。周敦在马背上向众人扬扬手,“你们都跟我下去。”

林间白地被留给了离人,齐奢翻身下马,青田由轿厢内步出。她穿的仍是件男装直缀,腰间一条墨带,戴着顶小圆软帽,双目大睁地直仰了一刻,手就往齐奢的腰间一抄,把自己塞过去。

齐奢抚擦着青田的后背,不发一言。临到头,单笑着替她掀开了轿帘,“送到这儿了,回吧。”

青田乖乖地坐进去,轿内熟蟹色的暗光映出她同时含着泪水与微笑的双眸。齐奢也对她微微一笑,就放下了轿帷。他撤后几步,手掌拍两拍。

随扈们上前,四名轿夫抬起了轿杠健步如飞地去了。齐奢稍事目送,自个也就腾身上马,在前呼后拥的队伍中拨缰朝向相反的一方。

风儿打上身,心口微觉冰凉,是一小片女子的泪迹,祭奠离殇。

当日下午青田就被送到了瘦西湖。

天下西湖三十有六,瘦西湖则其瘦堪夸,风姿独异。两岸楼台连绵,但不同于扬州城内的小秦淮,这些并非是名妓的河楼,而是高官富商的别业。其间有一处名唤“安庐”,就是操江御史黄嗣权的别墅。操江御史三品衔,专管京杭大运河,是最令人眼热的衙门口之一。这座安庐自然是美轮美奂,山水胜、花柳妍,风晨月夕一步一景,似梦幽长。

黄嗣权的夫人率几名家人在轿厅亲迎青田入园,叩跪再三,极其恭敬道:“娘娘只管宽住,这安庐里上下人手都是妾身精挑细选过的,为人谨慎老成,绝不会在外乱说乱讲。这是管事媳妇程妈妈,娘娘有事就吩咐她,或者告诉妾身也一样,妾身会日日来同娘娘请安。”

青田回了一礼,谦柔一笑,“多谢夫人,真是多劳黄大人和夫人了。”

黄夫人衣裳艳丽,口齿老练,一看就是擅于场面应酬的贵妇人。“娘娘有所不知,我们家老爷二十五岁出贡殿试,结果策论的卷子缮写出格,直接被打入三甲末尾,眼看着点翰林是无望了。那是摄政王爷监国的头一年,就与当时的王门内阁力争把拙夫给提做了二甲第一名,由赐同进士出身变成了传胪,这几年间又拔擢他节节高升,所以他对王爷的特达之恩一直感激涕零,这回能有机会在娘娘跟前效几分薄力,简直求之不得。本来他该亲自来给娘娘磕头的,只是他年轻毛躁,怕礼数不周冲撞了娘娘。再说摄政王爷也同他交待,要妾身亲自来侍奉娘娘,妾身虽粗笨,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若有什么不到的地方,只请娘娘不要怪罪才好。妾身听闻娘娘这半年都住在西郊的一所庵堂里,想来生活颇为清苦,所以自作主张请了扬州城最好的一位老大夫,一会儿待娘娘用了饭之后就进园来请脉,为娘娘开些调息的补药。娘娘且休养几日,等身子大好了,妾身陪娘娘去城中逛逛。扬州是繁华之地,好玩的去处可不少。眼下这天也快黑了,折腾了一日娘娘想必也乏了,妾身也就不多扰,先叫这两位姐姐服侍娘娘去里头歇一歇,然后用饭吧。”

立在黄夫人身后的暮云和莺枝早已泪花闪闪,这时齐齐上前跪倒,放声大哭。黄夫人摆一摆头,与诸使婢一起屏息退出。青田上前扶起了二人,一边一个搂进了怀内,又哭又笑。

一时间略略收了泪,青田拿手抚一抚暮云的脸颊,眼中皆是亮泽的笑意,“三爷都同我说了,多亏你有心眼,千方百计找到了照花买回来,又和她不畏恶殴替我鸣冤,这才还我一个清白,若不然,怕我和三爷都要抱憾终身。”

暮云面上的伤瘢早已尽消,一张脸洁净白皙,眼轮处浮起了一抹新红,“三爷不是糊涂人,只不过对姑娘用情至深,被一时的激愤冲昏了头脑,稍假时日必定能自己明白过来。我们不过是敲边鼓的,倘若三爷信不过姑娘,就是我们说破了天也不顶用。”

“只是我听说,为了凑钱赎出照花,你和小赵把店铺也变卖了,如今你自个跑到这里来,我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京,竟叫你们小两口分隔两地,我怎么过意得去?”

“姑娘怎么倒和我闹起生分来?你但管放一万个心,三爷爱屋及乌,还能亏待了我们不成?早叫人在天津最繁华的商埠白给了我们一块地皮!小赵忙着打理去了,我只跟他说:‘无论如何我也是要到扬州去的,姑娘一个人在那儿我不放心。我不在的这段你可给我老老实实的,别大老婆去了没几天,回来就多个出小的。’呦,姑娘,你瞧,我不是那个意思……”

青田笑起来,点了点暮云的鼻尖,“你倒说我生分,你听你这话,才是和我多心呢。对了,照花呢?她孑然独身的,倒不曾和你一道来?”

暮云的笑容僵在了两腮,“三爷没告诉姑娘?”

“告诉什么?”青田的心猛一跳,眼神里充满了逼问谜底,却又不敢求解的惴惴,“照花怎么了?”

一阵静默后,暮云瘪了瘪嘴角,意态如一脉缠满了哀思的浮梦,“照花在窑子街受了没人伦的糟蹋,从那时起已存了那个念头,当夜面见王爷之后就举钗自尽了,我们没能救得回……”

青田只觉两腿一软,暮云忙扶住她搀去了炕上,含泪相劝:“人命早有定数,姑娘莫要太伤心了,若损坏了身子,照花岂不是白白为姑娘尽了一场心?”

青田呆呆地坐着,泪珠子噼噼啪啪地下落个不住,“傻孩子,傻孩子,她才十七岁,我原说今年给她找个好夫婿,风风光光做新娘的,怎么,怎么——,都是我,我若不把她留在身边,这时她还好好的是槐花胡同的小魁首呢,全是我连累了她……”

“姑娘千万别这么想,这几日我还和莺枝说——莺枝呢?莺枝!”暮云四面一望,大叫不好,“姑娘,莺枝这小鬼这两天不大对劲,我看她那样子倒是跟照花最后有点儿像,怕是要犯傻。”

青田仍在伤怀,未解其意,却听见了房后一声沉闷的水响。她这才惊了一跳,随暮云赶出。原来黄夫人细问过如园里近香堂的布置,特地挑选了安庐内一处临水的殿阁作为青田的卧房,房后的庭院正依着瘦西湖。只见院中一脉斜晖穿透密密团团的山茶和杜鹃,照在药栏外一汪动荡的绿水上。

青田和暮云两人怔一霎,同时高叫起来:“来人!来人!救命!”

湖中不远处正驶过一只清泥的棠木舫,上有驾娘数名,闻声即掣身站直了两个。她们朝岸边急得又比手又跺脚的青田和暮云望了望,就一先一后由船头跃下。

莺枝被及时从湖中救起,吐了一大桶水,又灌了一大碗姜汤,裹在条红绒毯里向隅而泣。被再三盘问不过,才痛哭流涕地捂住了脸,“奴婢没用,那天奴婢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儿就已经被扭出去送给人伢子了。开始奴婢还以为是有什么错处触犯了娘娘,娘娘不要奴婢了,总想着还要找娘娘问上一问,都等被卖到了另一家才隐隐约约听说了事情的经过。奴婢是铁了心不活了,可、可那家的小姐人好得很,对奴婢和和气气的,从不打骂奴婢,奴婢千思万想,想死又不敢死,只怕死在人家家反害了这位小姐。奴婢夜夜不得安枕,除了替娘娘祷告,什么也帮不上。奴婢不忠不义,奴婢该死,如今见了娘娘一面,奴婢也就死得其所了。”

听着这番原委,青田的面色沉吟不定。倒是暮云煞有介事地把两手“啪”一拍,“既是如你所说娘娘待你一向很好,你又何必怕娘娘责罚,寻此短见?”

莺枝抽噎道:“奴婢不是怕娘娘,奴婢知道娘娘不会责罚,可戏文里都说‘一仆不侍二主’,奴婢过不去自己这一道坎儿。”

暮云“呸”一声,立指朝她一戳,“和你这一路,我就觉着你有些呆气,果然是个小戏秧子的傻话,什么‘一仆不侍二主’?那下一句是什么?‘一女不事二夫’。你这是逼着娘娘也投湖去吗?”

莺枝的脸即刻比刚出水时还要白上几分,“不、不!”

“你怕死在别人家害了那小姐,就不怕死在这儿害了娘娘?娘娘头一天住进来就闹出了人命,可是顶吉利的事儿不是?”

“我、我——”

“亏你还跟我说娘娘多疼你,说娘娘看你年幼身弱,什么粗活儿累活儿也不叫你做,只让你陪着在御玩耍,天天还抽空教你念书认字,你说你一辈子都要好好地孝敬娘娘。你若今儿真死成了,硬邦邦地躺在那儿,还拿什么来孝敬娘娘?”

一边的青田举手拦住了暮云,将莺枝被泪打得湿漉漉的小脸捧起在两手里,神色凝重,“莺枝,戏里的忠孝节义都是生啊死啊,实则哪有那么多快意恩仇?你看世间,就是结发的夫妇倘或一人流散死伤,男子续弦、妇人再醮也是常见得很。莫说你我只是主仆之份,就当真是亲姐妹,我遇有不测,既不因你害我,又不因你负我,何来的不忠不义?替我难过一场也就尽了本分,便该欢欢喜喜、快快乐乐地把日子过下去,这才是正经。咱们都是平凡人,活的是人世漫漫,不是那台上的一折一瞬、非生即死。你照花姐姐原就为人清高,遭逢大孽不肯忍辱苟活,方才一了百了。你如今什么都好好的,若为我动了这个想法,我非但不能够感念你的忠心,反倒要因你而抱愧一世。你想想,何苦做这损人又不利己的蠢事?”

莺枝是个痴气极重的人,自从被青田选在身边,就一心一计地只有这个主子,被迫侍候了别人几个月,那苦楚竟就跟烈妇失节一样。而今却看青田如此悉心相劝,不由得悲喜万端,“哇”一下大哭了出来。

暮云又是苦笑,又是喟叹:“真是个小呆子!”

青田将莺枝环入了怀抱,轻柔地拍抚,一壁又想起照花来,丝丝点点地滴下泪,以袖口拭了拭,哽着声音道:“暮云,黄夫人不说请了个郎中来吗?你去传他进来,叫他给莺枝瞧瞧,这么被湖水一激,别发起热来。”

暮云牵起拦腰的累珠绸带在眼下一抹,向外转去了。

老郎中为莺枝瞧过,开了两剂驱寒的汤药,又跪下替青田请脉,瞧见她畸伤的右手,问过几句,为逞医术高明,第二天就动了针刀。每日换药一次,再以肉桂、血燕之类的药材固本培元,服过一段后,呈给黄夫人的脉案上已写道“精神渐长,脉亦和缓”。

再待拆去纱布,青田手上的赘瘤已斐然无踪,秃指甲也渐有起色,头发更是长出了厚厚一层。她自己嫌丑,房门也不出,只用伤口方愈的手晨昏不分地一遍遍抄写《白衣观音经》和《往生咒》。暮云相劝,她只垂泪相对,“一想起照花这孩子我就心痛,替她抄些经文、做些功德,我自个心里也安慰些。”暮云便也不再劝,唯在每晚临睡时替青田热敷发肿的手腕。

除了与经为伴,青田只是凭栏远眺,看瘦西湖的红亭白塔、帘底花光,不知不觉就看见了漫山的金桂吐蕊,来到了八月正十五。

这一日,操江御史黄嗣权的夫人早早就赶来了安庐,穿着簇新的天青云缎衣裙,宝髻盘云,珠光照采。

“高曼寺的观音灵得很,今儿个正是吉日,娘娘若有兴致,一会子去烧柱香?晚上妾身替娘娘安排好了戏班子,就在园中演几出,唱弋阳腔的李家班,还有唱昆剧的贺家班,都是最顶尖的。”

暮云和莺枝侍立两侧,青田端坐在正中的一把绣椅上,仍旧着男裳,头戴一顶马尾丝烟墩帽,似个清俊的贵公子。她手间捏了串椰子念珠,熟练非常地拨弄着,“多谢夫人盛情,不过一概热闹浮华之事我都没什么兴趣,只愿一个人清清静静地赏一回月,也就是了。”

“原不敢违拗娘娘的意思,只是自娘娘莅临寒舍,不曾出得园门一步。日后回京,王爷问起娘娘都在扬州游览了哪些文华古迹,可让妾身如何交差?今年又是闰八月,算起来倒要过两个中秋节。本是合家欢庆的日子,娘娘却孤身在外,再不好好热闹热闹,岂不要叫王爷怪责妾身不会办事?”

“夫人心细如发、面面俱到,您不会办事,这天下间怕再没有会办事之人了。只是凡事都讲求个时宜,我在此借住本就是不宜外宣之事,再者,王妃停灵期满,马上就要在京中入土下葬,连王府都要摒绝节庆宴乐,我又怎好在这里众目睽睽下游盛地、敲锣打鼓地做堂会?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就算我不怕给夫人添麻烦,也怕给王爷惹麻烦。夫人的好意我心领了,有夫人送来的月饼,”青田以指节挂着珠串点了点桌上的两只犀皮漆盒,“这个节我一定过得尽兴。”

黄夫人发一声感慨:“难怪王爷对娘娘如此盛爱,娘娘这般时时处处为王爷着想,委实难能可贵。既然娘娘这样说了,妾身也就不强求,娘娘一切随意,什么时候想出门转转,或想听听书、听听戏,给句话就是。妾身先在此向娘娘恭贺佳节了。”

青田两手把佛珠一拉,搁在胸前笑着说:“多谢夫人特地跑这一趟,我也不多留,夫人早些回府和黄大人共度佳节吧。莺枝,你代我送送夫人。”

莺枝“嗳”了一声,向着黄夫人把白糯的手心一摊,“夫人请。”

夜色垂落时,穹窿上就推出了一轮满月。浓光淡影的湖面上,一梭梭舟舫穿荡在荷叶间。觞咏诗文的清沦、倚红偎翠的游子阔论高谈,笑声伴着凤箫象板、雁瑟鸾笙远远地荡开,十方喧哗,普天同庆。

金黄色月光里,唯有的孤清就是安庐中的小庭院。院中的六角石条围栏内有一株古藤,藤架下的石桌摆满了花与酒,桌边只独坐着青田一人。她微扬下颌,将手中的薄瓷酒杯一饮见底,幽幽地一叹,叹息里带着桂花酒的清香,一如她的思念。她所思念的有许多:阔别人世的照花、尘间繁华的姐妹、她的猫儿在御、北京城……这些那些,是一杯酒中的五谷杂粮,可那使酒成之为酒的,那一线不知名为何物的香涩,只为一个人。

青田这般地思念这个人,仿佛自七月一别,生命的每一刻就都被一根千里一线的思念缠绕着。未尝过相思滋味的人们永不会懂,怎就会在吃饭时被这根丝突然地牵住了喉头,或在入眠时叫这根丝紧紧地挂住眼皮,整夜也合不得眼。可这一份牵挂比之梳月庵中无望的苦思,实在已甜蜜醉人得多了。

当头的月亮,宝大庄严似皓镜一面,反映着地面上遥望它的亿万万双眼。就在这些眼睛的倒影中,青田寻找着齐奢的,她知道,今夜他一定也会望一望这一爿金月亮,在月里寻她。他们在天镜中认出彼此,眼对眼地凝视着,酸涩而甘美,哀愁而恋慕。

“娘娘?”

身后的一声轻唤打断了青田自沉自溺的孤独,她扭回头来,在花丛间望见莺枝纤秀的影。她捧上来一只盒,檀木胎,识文描金。“晓得娘娘不叫人在旁边,只是黄夫人白天悄悄把这个给了奴婢,说赏月时再呈给娘娘。”

青田将指尖轻轻一划,“什么东西?”

莺枝笑一笑,难得地耍了一回嘴皮子,把《长生殿》中的“玉交枝”念了两句:“同心钿盒今再联,双飞重对钗头燕。”

微微一怔间,喜悦就涌起在青田的双腮,她伸手接过木盒,欲启又止。

莺枝会意,含着笑屈膝一礼,俨俨自去。

月光晒下来,青田轻揭了盒盖。两滴子细泪潸然下落,落在盒中的物事上。那是一方蚕白的手帕,被泪洇出其间一团团精碎的暗花,泛起乳黄的淡色来。青田由盒中拈出了丝帕,触手处是旧却的贴和柔,她拿它摁去两颊的泪,捏起在鼻尖前阖目而嗅。先是浅浅的檀木香,深处,就是她朝思暮想的气息,是她经年嗅熟了的,她曾夜夜埋在这气息里入睡。青田不由得飘飘摇摇,大半晌,才发现盒中还有个叠做同心方胜的锦笺。

她将帕子掖入袖内,取了方胜拆开,拆出一尺见方的一张洒金宣纸。她先把眉皱了皱,转瞬间大悟,“噗嗤”一下子笑开了,直笑得伏身于石桌。纸上是一副画,四周留白,只正中有浓墨勾勒出的一只手,线条粗细不匀轻重不一,一看就是不谙丹青之人将手拓在纸上,援笔描摹而成。

青田笑了一刻,一时间心酥骨软。她的心思他全知晓,知晓她会想他想得掉眼泪,所以寄来这随身的旧帕子为她擦、描出这鬼画符一般的东西逗得她破涕为笑——像他每一次哄慰她那样。而她,她也知晓他的心思:丝帕是“思”,手是“守”;他也在想着她,盼望着来日的相守,还有——青田盯着那粗简的画看,看着看着脸就烧起来——他跃然纸上的修长宽大的右手轮廓,画的下脚还押了枚他常日里用来印鉴文房清玩的小章,是个信誓旦旦的画押。青田把微冰的手镇上烧滚的腮,忽地支身而起。

“这下子可完了!”

一晃眼的功夫,暮云就插腰立在廊下,发出了一声哀叹。

莺枝一脸诧异,“怎么了暮云姐姐?”

“你才拿过去那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不晓得啊,我又不敢看。”

“唉,也不知王爷送了些什么来,那一位——”嘴往青田的房间努努,“一看完就疯魔了,这大半夜的铺上了毡子要作画。赶紧吧,伺候着,今儿晚上是没得睡了,跟我去取颜料。”手把莺枝一拽,脚下便赶着前去。

灯火之中,一面青纱透绣帘被湖上的香风拂吹而起,柔柔招动。帘后,青田执定一根细竹笔管,向画案上的雪宣凝眉一时,笔触婉落。

也不知过了多长多久,只见窗棂中的沉沉夜色已被微透晨晞所取代。画室外,两位侍婢靠坐在墙角,早困得东倒西歪。暮云打个呵欠,反身挑开了一丝帘缝往里瞧去,瞧见扔了一地的残纸废料,堆了一屋的乳钵粗碟,其间的人却仍直身勾首,笔走行云,整夜未眠的脸上不见一丝倦态,反对着画纸露出一抹迷蒙的笑意,面色压倒桃花,不觉叫暮云十分好笑。扭过头,才欲唤莺枝也偷偷瞧一瞧,却见莺枝低着头在那儿打瞌睡,一张明明稚气可掬的小脸上竟戚容满布,仿佛正在梦中经历着最为可怕的事,就是那种可怕到足以在一夜间把一个幼童变作成人的事。

暮云有些疑惑,却也没再出声,只把捏在手间的帘角悄悄放落,吁口气。

闰年间的第一个中秋,就这样过去了。

而同一个中秋,在山水相隔的京城,却是另外一幅景象。

往年此时张灯结彩的摄政王府今年却惨淡异常,自王妃王氏香寿身故,府中内外早已卸却了大红宫灯、换掉桌围椅披,各门各院一色玄素,上千幅挽联素幛从正门直挂到灵堂。

继妃詹氏的风月双清阁中也是白幔白帘,詹氏身披重孝,头上只戴四支薄银鬓簪,往日微丰的身形亦见单薄,倚坐在榻边,向身边的一位丫鬟唤道:“瑞芝,你再叫人去打听打听,王爷这阵子进城了没有?”

瑞芝答应着出去了,才走至门外,“呀”得惊了一声,“晚晚你这蹄子怎么闷着头走路,险些撞着我。”

晚晚急煞了步,脸上黄黄的不施脂粉,却浮着一丝笑,“王爷回来啦,正往娘娘这儿来呢。”

“真的?”瑞芝匆匆地拧身,回在詹氏的面前一福,“娘娘和王爷真是心思相通,王爷已经到啦。”

詹氏从榻上站起,展了展裙幅,“我听到了,快去冲碗热茶来。”

不出多大一会儿,齐奢就在左右簇拥中进来了。同样是一身素服,腰间扣着白玉带钩,人看起来满面倦色。詹氏上前屈膝俯额,“恭迎王爷回府。”他抬了抬手,“起来,坐吧。”

詹氏叫丫鬟送上茶来,齐奢接过呷两口,向她扫一扫,“瞧你好像瘦了,是不是这阵子料理丧事太过辛苦?”

詹氏雅然一笑,“不辛苦,都是我分内之事。只是王爷旅途劳顿,回来眼看着又有诸事丛脞,连喘口气儿的功夫也没有。”

“还好,今儿是中秋,各衙门都放一整日的假,我也不去崇定院了。”

“是了,今儿宫里大宴近支宗亲,往年都是我陪着王爷入宫,今年不能吉服,自不能入觐,也就顺势在府里好好歇上一日。后天就要为王妃开吊,到时候还少不得要王爷操劳。”

“后天开吊,我记得。”

“开吊过后,八月十九就是出殡之期,王爷是怎么打算?”

“我亲自扶柩,”齐奢缩卷了腰背,“送‘她’去昌平的陵寝。

詹氏向他觑着,眼中浮动有无限怜惜,却只归结为萧条一叹:“大年初一的时候我照例叫人去外头排了个流年,今年是闰八月,那算命的说:‘闰七不闰八,闰八动刀杀。’这一年原是安静不了的,王爷也不必太过萦怀。”

齐奢只管垂着头,浓密的双眉下眼神晦黯,“王妃离世,府里头一年都不能宴乐,这连着两个中秋都是没法过了。你回头叫库房总领找几匹汉锦、蜀锦赏给顺妃她们几个,就算是个过节的意思吧。”

“是,我先代妹妹们谢过王爷了。”

齐奢摆摆手,“我累得很,先去歇一会儿,有人来你就替我挡了。”

詹氏“嗳”一声,“王爷快去里头躺着去吧。瑞芝,给王爷收拾床铺。”

齐奢在里间睡下,使婢瑞芝反扭了门,低声向詹氏探问:“娘娘,前一阵怀柔的庄子来人,您私下里问过,不说王爷压根没过去住吗?怎么您才也不问问王爷这两个月到底是去了哪儿?”

詹氏睃了瑞芝一眼,万分静漠道:“去了哪儿,这不都回来了吗?你去把那窗子合上,风愈发地厉害了。”

瑞芝塞言退开,走到了窗边去扣金屈戍。詹氏在后面安然地看着,看满窗的枯叶随风流离而各奔西东。

过了两天便是开吊,王府外的两边道路皆被白漫漫、花簇簇的路祭彩棚所填满,素车白马停了前后几条街,凡朝廷中叫得响的王公大臣直到各部司官无不亲临致祭。到第二日出殡,更是一片哭声震天、铙钹齐鸣,僧道尼分三路念经,摄政王本人亲自至朝阳门外拈香,然后一路护送王妃香寿的梓宫,在五天后移灵于昌平入陵完礼。

当夜,齐奢在行馆内枯坐。周敦送了碗素面来,他只把手摇一摇,“端下去吧,你也下去,让我自己待一会儿。”

他的一会儿是整整一夜,在这漫长如一生、短促亦如一生的一夜里,但惜旧容、怜薄命。其间心事,多少难论。

中秋一过,整个的八月也很快就过去,不过,再来的依旧是一个八月。天气早已是草木摇落、结露为霜,但却并不能将人生也凋蔽。每一刻,每一个角落,都将有一些鲜活的命定的际遇,似花似草随发生。

皇城中的御花园里正是菊花的好季节,莺羽黄、金孔雀、大红袍、剪霞绡、醉杨妃、锦荔枝、玉楼春……各色纷披,蓬勃怒放,一入正门“天一门”便可闻到浓浓的菊香。但慈庆宫的管事太监吴染却无心领略香丽的花海,一径脚步匆匆,急向一带假山行去。

迎面撞上御花园的总领,一见吴染,立时奴颜媚骨道:“哎呦喂,吴公公,小的这厢有礼了,您吉祥,只是您这位大贵人怎么有空跑到咱们这堆秀山来?”

吴染略带颓然一笑,“唉,最近太后娘娘心情欠佳,堆秀山不是豢养着许多珍禽奇兽吗?里头有只白猴会得作揖、叩头、翻筋斗等百般喜技,所以才想着拿进宫里去取笑一番,逗娘娘开怀。”

“嗐,那您吩咐一声不结了,大老远的还亲自跑来?我这就与您去提那猴笼来。”

“不用不用,”吴染拦住对方,“你忙你的吧,我自己去就成。”

再往前走一段,绕过一片繁木森森,就瞧见那白猴的猴笼,旁边凑着三名火者——宦官分为太监、少监、监丞等好几级,最低等的便被称为火者。那三人中一人正蹲着喂栗子,另两人揸手站着,眉飞色舞地聊着天。零星传来的几个字眼就已叫吴染满心不快,正是整一个八月份宫中最热门的话题:摄政王王妃出大殡。到哪里都能碰上如若亲睹之人,形容着当日去了几十个不胜枚数的亲王郡王公侯伯子、用了几千丈粗细孝布、烧了几万叠金银冥钱……

正当说者唾沫乱溅、听者口水频咽时,地下的饲食者不知哪里拧动了一下。说者立狞笑着拔高了厉嗓,举足一踹,“呦,您还不爱听怎么着?我偏说:摄政王、摄政王、摄政王!我瞧你是吃了后山那只豹子的胆,敢跟人家天上的龙种抢老婆,活该下半辈子没种没老婆!”

已走至近处的吴染将这话尽收耳底,不由得遍体冷颤,似有只蒙头的黑袋子自天而降,在这袋子里,他永远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写下了状纸替父母雪恨,却只听到袋子外传来这世界强蛮的声音:“敢跟本太爷抢老婆,就让你这毛小子一辈子也讨不成老婆!”——命运的回响,嚯嚯地鼓吹。

两名火者知觉身后来了人,一拧脸,吓个煞,“吴公公,什么风把您给吹来啦?”

吴染压根什么也听不见,他只凝目望向那喂猴人。看该人在振栏乱蹦的猴子边爬起,把一张根本不属于这畜生之地的清贵脸庞,向他抬高。

夜至的时分,这张脸,是深深低下的。

“乔运则叩谢恩公。”

如豆的一灯下,的确是乔运则的玉润之容,甚至比往常看起来还要一尘不染,两腮与下颌洁净到诡谲。可这嗓音却并非乔运则磁性的嗓音,而仅仅是一条雌性的嗓音,尖、细。

吴染站在其面前,躬下了上身去搀,“快别这样。屋子简陋,乔大人将就些。”

二人所在是一所太监的卧房,一张断了靠背的椅子、一张油漆都裂成鱼鳞斑的条桌、一张炕、炕上几只黑木箱,这就将屋子占去了三分之二,什么陈设也没有,狭小的空间与灰败的味道。

终有股男儿的咬肌在乔运则的两腮一挣,“不不,公公千万别这么称呼小的,小的早不是什么大人了。”

吴染的眼中闪过了哀悯之色,扯了扯身上的坐蟒贴里,“唉,人生每多不平事,风云顺其过吧。乔公公自己相信也清楚,你是开罪了三王爷的人,我将你调来慈庆宫也是瞒着太后娘娘,一旦查到就是场大麻烦。所以还请乔公公体谅,不能让你在里头伺候,只能做些粗活脏活,只不过再差,也比猴山的那份差事强。慈庆宫的宫人我还镇得住,若有谁胆敢冒犯公公,公公尽管告诉我就是。”

乔运则的两手垂挂于身侧,眼耷拉着望向自个腰间的荷叶头乌木牌,“公公再生之恩,小的没齿难忘。

“客气了。那乔公公就早歇着,明儿还早起当班呢。”带上门之前,吴染似淡还浓的一句,“对了,我有一养子,现有几位武师教着学刀舞枪,却还差一位学问好的先生带着在家认真地念念书,改日想请公公过门教授课业,一切皆以西宾之礼相待,不知公公意下如何?”

“但凭公公差遣。”孺慕应诺,至地一揖。

送客后,乔运则整理了一下条炕上的被褥,就可着炕边坐下。静静待了阵,忽拨开了衣面,扯松裤带,拉开了裤腰往里看,看着看着就笑起来。他又一次重历着噩梦般的经历:冲进来的一群人、他们腰间刻有着狴犴的铜牌、暗不通风的房、塞住嘴巴的布、闪亮的刀锋、疼痛,暗无天日的疼痛。再见天日时,他从朝堂被扔到了猴山,永远失去了官袍补子上的飞禽,取而代之的是一群活生生的走兽。而这一切只不过因为,他尽情拥有了一次本就属于自己的女人。

在那初晴的一天,当他跨入那馨香馥郁的寝室的一刹,就已感到这是个幽深叵测的陷阱,可还是奋不顾身地纵身一跃,因即将承接他的,是寸缕不着的青田。他把她像个久违的春梦一样款款摆弄,而她则一直恍似身在梦中,合着眼迷迷顿顿。到他已至极限,她忽把双臂缠上他后肩呢哝出几个字,他听不大清,或许是“三”,或许是“奢”,总之“嘶嘶”的,似条吐着信子的蝰蛇。在那之前,他还抱有一丝幻想,或许她余情未了、佯醉邀欢,但这条自耳洞直入五内的蛇蜇醒了他,他发现她是当真被麻醉,但在醉梦里,她心心念念的也已是另一个。乔运则痛彻骨髓,他将如园床上那一副留有着另一个男人体味的交颈鸳鸯绣被一把扔开,兽性大发地摁住了身子下的女人,“青田,你给我听好,我不是他妈的什么摄政王,我是乔运则,是你的阿运,是你一生一世的阿运,叫我,叫我阿运,叫我!”梦中的她似因回魂而绞紧眉,促促地急喘,再之后就是门外一声沉巨的闷响。他在她身上拧过脸。

乔运则的半生中有过不少违心之举,却从未后悔过什么,除了接下来发生的事。他千万遍地诅咒自己,怎会滚下床讨饶?!其时他该做的,是向那男人凛然宣告:床上锦袱里的珍宝属于他乔运则,对方所有的不过是一则强盗的逻辑。一个穷人并不该因其穷,就活该被一个富甲天下的盗贼劫掠,用物主永远也配不起的黄杨或象牙底托、用一整座还摆满了其他珍宝的黄花梨博古格,说服全天下,甚至说服了那珍宝自身,比之一个穷小子除了她以外一无长物家徒四壁的心房,这才是该待的地方。假如可以有一场公平竞争,如两头发情的公犀牛对撞独角一样地对撞阳具,他乔运则会收拾得一切竞争者死无葬身之地,可对手却只敢躲在身份的黄金甲后,割除他雄性的武器。哦,还有,他差点儿忘了,他那懵懂无知的小妻子因此被活活吓死,他那卖命苦干了一辈子的老岳父被贬官外放。所有的所有,全是这个名叫齐奢的瘸子的错。

死盯着胯下的人去楼空,乔运则的笑渐变渐狰狞。曾经他最大的理想就是钻入权力场的核心,但现在他想做的,则是把这核心像个桃核一般咯吱吱碾碎。

作为一个雌雄不辨的阉奴,这梦想稍嫌大了些;但作为一个曾经连最心爱的女人都可以毒杀的男人,这梦想,小菜一碟。

如此这般,慈庆宫便成了乔运则的安身之所。白日间做完了一些杂活儿,快到宫门下钥,吴染果使人来找他,一同换下了大内的号衣,来到崇文门东后井儿胡同的一处私宅。

两个门子一看吴染,你争我赶地叫“老爷”。吴染单转向身后,很客气地手一引,“这里就是寒舍了,乔公公请。”

穿过一重院落,向西进一道垂花门。宅子虽不比公卿府邸,也算宏敞非常。南北两排平房,北屋是客厅。吴染将乔运则让入厅内,分宾主落座,一壁向丫鬟问道:“少爷在不在家?”

“出去了,说是同几个师兄弟出城放鹰去了。”这丫鬟正当妙年,偷眼朝乔运则一睨,忽地红潮上颊,忙低下了俊脸,捧上手中的福建漆大托盘。

吴染耷拉着眼接过了盘上的一支白铜水烟筒,将另一只让给乔运则,又从腰间摸出一只填漆戗金云龙小盒,拈出盒中的烟丝,“公公试试?这是兰州巡抚进贡的御用烟丝,专为母后皇太后一人特制,叫‘金壶宝’,多少王公大臣想尝上一口也是不能。蒙太后她老人家恩典,独独赏了我这些。”

丫鬟早替二人装好烟,乔运则谢过,也就托起水烟袋,吸一口,赞一声。

吴染自个晃动了两下纸媒,笑了笑,“说起我家这孩子,真叫人头疼。他原是我堂兄家的小儿子,堂兄怜我无后,在他十二岁那年把他过继给了我。谁知这小兔崽子只爱拳脚功夫,如今也十七了,小时候的脾性却是半分没改,在崇文门一带已经打出名儿了!我这个当爹的,还有我那对食夫人,两个人绞尽脑汁想拘住他的心,叫他学些仕途经济的学问、走一走正道,又跑路子又花钱,替他捐了个举人,可不过是个空名儿,就他那草包肚子,将来怎么去应对春闱会试?前前后后我已替他请了十几个教书先生,来一个,就被这兔崽子气走一个。我是一点儿法子也没有了,一会儿见了那小子,必有言语不防头,公公千万看着我的面子别放在心上。公公您是天上文曲星下凡,状元公的大才,就请您替我好好管教管教吧。”

水烟腾起的雾气中,乔运则清华珊珊一笑,“恩公吩咐,小的一定尽心。”

“好,好,”吴染喜形于色,“有公公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那咱们先吃,边吃边等这小兔崽子。来人啊,传饭。”

又进来几位丫鬟抹净屋中的百灵台,等二人抽完一袋烟,酒菜杯筷均已摆好。

“公公将就些吧,都是家常便饭,没什么中吃的。”吴染请乔运则在桌边坐下,又亲手替他斟满了酒杯。

就这样吃吃说说,不觉已过了半个时辰,才听得外头有人来报:“少爷回来了。”

“叫他换过衣裳到书房去。”吴染放杯,向乔运则颇无奈地笑一笑,“公公这边请。”

二人移坐南边的书房,又等了有半刻来钟,才见一个蜂腰猿臂、虎目含威的少年走进房来,向吴染一揖,“父亲。”

吴染“嗯”一声,面向乔运则,温然介绍:“这就是犬子——吴义。”

这名字,仿佛一个诡秘的咒语,层层的时光的石门轰然启开。门后是早已消逝的某年某地,有一个白面阉人、一个黑脸大汉,还有两人面前一个手拎弯刀的孩子,以及两句话:

“这就是犬子——邱志诚。”

“从今儿个起,你姓吴,叫做——吴义。”

每当回想起数年前刺杀摄政王之前,义兄邱若谷将独子向自己托孤的这一幕,吴染都会有热泪盈眶的冲动。他掩饰着干咳了一声,向吴义招招手,“来,这是爹新为你延请的西席乔先生,快些给老师磕头。”

谁知那吴义却只哼了哼,冷眼相待,“儿子早说过,无论文武,这师生间都讲究个因缘。比方儿子投在拳师洪老板的门下,就是和他老人家有缘。至于这些教书匠,之前爹也不是没请过,来来去去的却都和儿子话不投契,没什么因缘,白费了许多拜师之礼。要儿子说,倒不必着急磕这几个头,先看看这位先生和儿子是否有缘,再送聘师关书不迟。”

吴染显然对这义子甚是溺爱,虽也拿出几分颜色,却毕竟不到严责的地步,“偏你有这许多歪理,我晓得你不爱念书,左不过勉强跟着念几天,就说和这老师不投缘,硬撵了人家去罢了。什么有缘没缘,还不都由着你说,你倒哄到我头上来了。”

吴义顾盼自雄地臂膀一甩,“爹说得对,这有缘没缘,儿子说了并不算。俗话说‘缘分天定’,就让老天爷告诉咱们,这位先生和儿子有没有缘。”

吴染听得直发愣,“呵,你倒有这个本事,能问得上老天爷?”

“这却不难。”吴义指了指窗下的红木书桌,“待儿子写两张纸条,一张写‘留’,一张写‘不留’,让这位先生抓阄就是。抓到‘留’字,便是合该与儿子有师生之缘,抓到‘不留’,那便开门送客。”

“孽障胡闹!”一怒之下,吴染破口大骂,“从来拜师都是听从父母之命,没听说谁家是要抓阄而定。”

“吴公公,”沉默已久的乔运则蓦然开声,淡定自若,“公子所言在理,所谓‘天地君亲师’,这师生间的缘分非同小可,确由天意而发。不妨就依从公子的主意,看看在下与公子之间是否有师生之份。”

吴染出乎意料地望了望乔运则,便在对方薄似刀锋的嘴角上望到了斩钉截铁的笃定。他心中一转,脸面便转向养子道:“既然先生也这样说,你便去写来吧。”

吴义将腰躬一躬,就反身去到桌前,提笔濡墨,一挥而就。书灯射在他青稚而好斗的脸孔上,有一丝狡黠的笑扯开在嘴角。他再一次快眼扫过手底的纸笺——一张以饱墨写着“不留”二字,另一张是毫无二致的两个字——便快手将其分别折起,做成两只纸阄,同放入一只青绿釉蟾蜍的小盒中。

“这位先生,请吧。”

乔运则并不向盒子一瞥,直接洒脱地掠出右手,食指与中指随意夹起了某只纸阄,又将手臂一抬,把纸阄悬于桌上张天师斩五毒的烛台前,付火焚烧。接着他手一甩,甩落了烧剩的纸灰。

一点火星子一闪,倏然熄灭,吴染与吴义的四只眼睛却同时惊异地亮起。

乔运则向他们淡淡一扫,声音细腻而心思纤毫,“既然一张是‘留’,一张是‘不留’,只要看过剩下这张,便知在下抓到的这张是什么。”

吴义的脸色登时一沉,这才正目打量起面前这位高华俊雅的男子。那厢吴染早已伸过手抓出另一张纸阄打开,一看下哈哈大笑,“这张写的是‘不留’,那先生所抓的那张必然是‘留’。怎么样,这可是你自个说的,你和这位先生有缘是老天爷所定,还不快拜见先生?”

“且慢,”吴义从乔运则的脸上转开了双瞳,左右一溜,“缘分虽是有了,到底也要看看这位先生的才学如何,才好定夺。”

吴染又有些动了肝火,强抑着声音说:“你若不提才学也罢,若提起,爹告诉你,这位先生乃状元出身、学冠天人,你有幸能得他指点一二,是你几辈子修来的。”

吴义立即反驳道:“状元也有的是滥竽充数、徒拥虚名之辈,假如真有才学,何惧儿子一试?”

这下吴染的嘴也气歪了,正要大骂,乔运则却率先将手摆一摆,“公子想要如何试法?”

吴义将两道粗重的横眉斜向里一挑,仿佛是在脸上架起了棍棒,严阵以待,“我念的书不多,文章也考校不来,只写一个字吧,先生来认一认。”

听后,旁边的吴染马上就转怒为笑,“堂堂状元,天下哪有不认得的字?休说一个,你就写百个千个,也是班门弄斧。”

可等吴义将写好的字铺开在桌面上,吴染却傻了眼,只见一张御品宣纸上赫然一个“”字。他没喝过几两墨水,也不知此字究竟何解,便企盼地望向乔运则。

乔运则对着这怪字沉吟片刻,双唇就微一扬,取过了玳瑁笔架上的长锋笔,饱蘸浓墨,在旁添一蚕头燕尾的隶书大字“”。

“此二字相同。”

吴义探头一瞧,“嗤”一声笑出来,“你唬我吗?根本就没有这个字。”

乔运则雍然地将笔搁回,“公子这个字,也是没有的。”

“谁说没有?”吴义拐几步去到书房门口,向外头的一棵残柳张了张。黑蒙蒙的疏枝间,有一跃动的黑影。他弯腰在地上摸了摸,捡起一颗石子,“嗖”一声。

细弱的叶条抖几抖,掉下一只老鸦来。

这一手徒手流石的绝技非但眼力不凡,手头上的力道更是惊人。故尔吴义一脸的趾高气扬,拍了拍两手回到原处,把门外的死鸦一指,“左面一‘石’,右面一‘鸟’,以石击鸟,我这个字念‘啪’。”

乔运则单是视若等闲地头一点,右手就从书桌一角抓起一把两指来阔的竹戒尺,迅雷不及掩耳之际,已朝吴义的手重重地抽下去。

吴义尽管身手敏捷,但因对这文秀书生完全没半点的提放,因此抽手慢了一刻,就被戒尺扫到了指尖,更扫尽了颜面,不由得怒容骤生,捏起了斗大的拳头来,惊得义父吴染直跳去前头张臂拦阻,“逆子要做什么?反了你了!”

乔运则却无丝毫的怯避,反而直盯住吴义的一双怒目,将戒尺文雅有度地点住了自己之前所书的那个字,恍如英雄提刀,踌躇自立,“上面一‘竹’,下面一‘手’,以竹击手,我这个字也念‘啪’。敢问公子,两字是否相同?”

吴义愣住了,眼中的一抹怒色恰便似坠树的鸟儿,空留下几支残羽纷卷,羽毛一搔一搔,搔得他两眼忍不住痒,笑意奔涌,接着整张嘴都张开,“哈哈”地大笑起来,便如一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侠客终于觅到了一位敌手那样衷心地欢快。吴义把挨打的手往衣边一蹭,再一次由头至脚地端详了一遍乔运则,立身唱了个喏:“先生贵姓?”

“爹不是早说了?”吴染这才缓过神来,大喜过望地插口道,“这就是上一科的皇榜状元,乔大人!”

吴义的脸上迸出了难以描述的某种神色,“你姓乔?莫非就是你胆敢睡了摄政王的女人,结果被他给阉了?”

“义儿!”吴染凛然改容,一张白白的面皮色呈青黑。倒是乔运则并不见波澜震动,仅仅左边的眼角有猛烈的一暇,阴沉而森冷。

吴义盯紧了对方的眼,又一回笑起来,这一回,笑得无声而无息,“那你一定恨透了摄政王,是不是?”

乔运则仍然没有说话,而在吴染能说出任何话以前,吴义已撩起了衣襟,“嗵”地直插跪地,“乔老师在上,请受弟子吴义大礼。虽分师徒,谊同父子,对于师门,当知恭敬。身受训诲,没齿难忘,情出本心,绝无反悔。”

乔运则俯视着吴义叩下头去,门外的一小片天已完全地漆黑,黑到了再也辨不出,夜与鸦。

白日无情,一天天过得飞快。每隔上一两天,乔运则就会到吴宅教导吴义功课。转眼又到了八月十四,才过午,天色就阴如墨染,乌云滚涌。

乔运则手搭凉棚向上空眺了一眺,加快了步伐。吴家的仆人径直就把他请向内书房,“先生今天到得好早,少爷还在后园子练功场里,小的去叫他。”

“不必,”乔运则将他唤住,“我去叫,顺便看看你们家少爷练功。”

“那敢情好,您打这儿出去一路往西走到头就是了。”

“我晓得。”

乔运则出了书房就沿着穿廊向西而去,忽听得一声令人汗毛倒竖的声音,凄厉、尖锐,而且极短促,仿佛刚从嗓子眼冒出来就被人一把掐断。他惊悚地停下了脚步,倾耳再听,却只听到风声与虫叫,安静得使他怀疑自己的耳朵。

他又继续向前走,走出一截子,那凄怖的声音再一次传来。这次听得更清楚,不是人声,是某种动物。

猫。

乔运则转过了一畦虞美人,就看到了满地的猫。数不清有几只,因为它们都被砍成了好几段,有的还在一抽一抽地扭动,有一只猫的眼珠子从眼眶里迸出,直拖在地下。吴义还是作练功打扮,穿着千层底,裤子束着裹腿,练功的石锁枪棍也在一旁放着,他手里只提着一把刀,脚边有一只麻袋。他弯腰从麻袋里又拎出一只活生生的黄白相间的大花猫往上一丢,手里的刀光跟着一闪。落地时,花猫已身首异处,但仍未断气,大瞪着两只眼,舌头伸出老长,露出尖尖的前牙发出嘶嘶的叫声,断掉的躯体左右滚动着,似乎想抓住自己摆动个不停的尾巴,到处是血、乱飞的毫毛和内脏。

乔运则想起了青田的在御,他忍不住吐了。

吴义听到声音回过头,“老师?你怎么来了?”

乔运则摸出手帕擦了擦嘴角,他的脸容已一点点恢复了平静,“来得早了些。义少爷,可以去书房了。”

吴义歪着嘴角,把刀上的血一抹,“老师吓到了?”

乔运则摇摇头,“少爷讨厌猫?”

吴义也跟着摇了摇头,“不,我就想看看被砍成两段是什么样子。”

乔运则皱起眉。就在这一刻,酝酿了一天的豪雨终于降下。

此时,紫禁城的午门方向,一乘瓜伞仪仗锦簇的大轿冒着匝地雨水长驱直入,停在了乾清宫正门阶下。一柄六十四根伞骨的杏黄巨伞撑开在轿前,水帘与轿帘后,齐奢器宇轩昂,肃然而出。

乾清宫的管事牌子应习亲自出迎,“王爷今儿个来得早,皇上正说下雨了路上不好走,怕要晚一些呢。王爷直接进去就是,皇上交待说不必通传。”

齐奢将一袭金衮龙暗八宝云袍一撩,步上玉阶。自办完香寿的丧事后,他的日子又是一如继往,依然是三六九早朝,其余日子上午在崇定院理政,下午入内禁为少帝齐宏讲解时政。

他进到殿内的东梢暖阁时,齐宏正抱头苦思着什么事,举目望见他,忙正了正头上的金冠,迈下地平,“皇叔来了,朕刚好有件事同你商量。应习,你在外头看着,不许任何人进来。”

雨声潺潺,宫殿的重檐庑殿顶、白玉石台基、三交六菱花门窗皆氤氤然的,似乎隐藏了什么秘密。齐宏揉捏着身上遍走行龙的锦袍,支支吾吾道:“那个,那个,就是,那个——,明年大婚,除了皇后,朕还想,嗯,再册一位妃子。”

这下实非意料所及,齐奢的讶异就形之于色,“呃,皇上是看中谁了?”

齐宏点了个头,一向智识早开的干练面孔忽蜕回成一个普通的、毛躁的十五岁男孩。

齐奢低低地笑起来,“是哪家姑娘有这个福气?”

齐宏忸怩了一下,“金砂。”

“圣母皇太后的宫女?”

“嗯。”

“嘶,这可有点儿麻烦。宫人受封倒不是不可,只是圣母皇太后向来在这上头对皇上管束极严,平日里连跟宫女单独相处都不许的。皇上倘若贸然提出这件事,太后疑心一起,保不准迁怒于金砂姑娘,怕到时不好收场。”

“朕就是担心这个,况且金砂又比朕年长好几岁,再不两年也就该放出宫去了,就算朕想拖拖再说,也拖不得多久,为此才特向皇叔讨主意。”

“看来皇上对她中意得很呐!”但瞧侄子因自己善意的调笑而泛起的羞缩笑窝,齐奢更是笑。他理解,一个每一天都被枯燥的礼仪、经史、文折所塞满的孩子,忽有一天碰上个胆敢和他对目浅笑的少女,头一次发现她将唇角轻轻上翘的力量,竟那么不可思议地帮他抬走了肩上无与伦比的沉重——尽管只一小会儿。这样的迷恋,齐奢经历过,他甚至还能听到多年前当自己的手第一次牵住哈斯琪琪格的手时那一阵横扫过原野的天风,随着时间,迷恋的对象会被取替,但这一份美好却永不可取替。他愿意成全这美好,尤其是对一个和他一样,从一出生起血管里就流淌着权力的孤独的年轻人。

默思过一刻,他出言探询道:“敢问皇上,金砂姑娘伺候过皇上没有?”

“当然,每次朕去母后那里,都是她伺候着朕吃点心。”

“臣的意思是——”

朝长辈无法启齿的神情怔望了一刻,齐宏就领悟,继而大窘道:“没,没有。”

“那就好办多了。”齐奢颜面一松,将意见和盘托出,“皇上稍安勿躁,一切等到明年迎娶皇后之后。届时大礼已成,皇上再召幸宫女已无伤风化体例,就算皇太后不高兴,也不会大加怪罪。若上天眷顾,过得个一年半载,金砂姑娘怀有龙裔,皇上自管按照心意册封。就算暂无喜信,皇上也可借亲政加恩为由,封为婕妤、美人,只要不犯过失,循序渐进,总有进为妃位之时。事情不算什么,只是千万请皇上耐心些,不单话不可再提,也切忌在圣母皇太后跟前露出一丝半点儿的行迹来。”

“朕懂得了。”齐宏郑重地颔首,眼一闪却又把脸挣红,“朕这心里话只敢同皇叔一个人说,皇叔还笑朕。”

“臣不敢,臣是高兴。”齐奢仍旧泯然而乐,直望进齐宏纯亮的黑眼睛里,“皇上长大了。”

叔父英挺的轮廓与侄儿秀气的外貌并无多少相似,但怪的是,随便哪个外人,都能一眼就瞧出这成熟男子与这青涩的少年是一家人。

大雨直下到入夜时分,齐奢离宫后,回王府和道堂处理过一些杂务,吃了几块面点,接着就坐轿返回红墙黄瓦、脊兽斗拱的寝殿。宝香腾腾、暖意渲渲中,靠坐在床头翻弄邸报。正有些困意,却听周敦的声音在外头轻问:“紫薇,王爷睡了没有?”

齐奢长伸个懒腰,扔开邸报,“进来吧。”

帘一掀,周敦就笑不唧唧地捧进个小锦盒,“爷,扬州送来的。”

一脸的意兴阑珊一扫而空,齐奢接过了盒子打开,里头装着一个极厚重的信封和一只轻轻巧巧的衿缨荷包。他顺手把荷包丢到了一边,先取出信封,封缄严固,其上有一行熟悉的劲秀字迹:三哥密拆,贱妾身家性命攸关,要紧千万。一堆不祥的猜测一股脑涌起,齐奢忙把嗓子一扫,“下去。”

周敦见状,提了心吊起胆,却不敢过问,唯唯退出。

齐奢只担心青田在异乡遇到了什么烦难,心急火燎撕开信,自其内抽出了手掌大的金丝纸册一本。册子一拉展,他遍体的凝重就变成纸张般轻薄,头一别,哈哈大笑。

但见手中二十四页绢本设色,整齐铺就着二十四帧工笔暗春宫。青田的画技本就出众,后又经宫廷首席画师的悉心指教,更是非寻常裙屐所及。画中的男女布置雅详,有执手相看痴无一词的,有耳鬓相贴喁喁密语的,有男子伏案而女子为其烹茶的,有女子对镜而男子替其簪花的,最大胆的一张空无一人,只画有寝室内的一张雕床,床下足踏上摆着两对鞋,一对又长又大的男鞋,一对娇娇媚媚的小绣鞋,其中一只还翻落在地下,帐幕的缝隙里挂下一片大红水泄百褶裙的裙袂,一尾白猫大张着一只天蓝独眼,在下仰着向内瞧……一幕幕均是他和青田之间的燕居香艳,而画上一双爱侣的面貌也正就是他和青田本人,栩栩如生,惟妙惟肖。望着画页上被缩小为能一口入腹的青田,她一枚枣儿宽的楚腰、一粒细米长的手,芝麻大小的檀口……她万种不复偕的娇颦妍笑,不觉间已有什么在齐奢的身上急剧胀大。他眼盯着画册,手指两下解开了裤腰,掏进去。

若干时间后,一些喘息的余意间,齐奢把让撒金纸所勾出的一滩东西用几张细草纸揩了个干净。这才发现册子的最后一折里还塞着张夹片,抽出一瞧,上头绘着个背对佛像、盘坐蒲团的小尼姑,头上龇楞着乌青的发梢,两手紧掩在脸前,是羞愧万状的模样,禁不住叫齐奢直笑至绝倒。他抚着这精心至意的春宫,这是青田对他那张白描的唱和,每一条墨线每一点颜色都是她的体贴。或许只有一个曾经的妓女,才懂得这样好地体贴她的男人。

的确,让一个男人——尤其他这样一个男人——靠手来过日子,简直不舒服透了,但为她而守,却会让他的心感到舒服。身与心的冲突,对齐奢来说,赢家永远毫无悬念。

他的目光落上适才被撂在床里的小荷包,团锦堆绣,绣的是并蒂莲,金穗下缀着密密的料珠。他将它捡起放置在鼻前吸上一吸,霎时间神驰魂荡。这是青田的气味,抑或说,像极了她的气味。是她常日所用的头油、水粉、花露、熏香混合在一起的那种苏苏的甜味,只缺少了她自己肌肤间那股神秘的香气,其间的区别就像是一副活灵活现的肖像和活人本身。但这些,对一个望梅止渴的相思者,已经足够了。

齐奢自己熄灭了床前的几支蜡,孤身躺下。临睡,笑容仍挂在他嘴角。宽大的床铺内,思念已比他空空的手臂伸得更长更远地,将万水千山外的爱人揽入了怀抱,爱抚着她仍扎手的碎发,一同入眠。

至于外间侍夜的周敦早就打起了鼾,他不知道段娘娘是用什么法子能让王爷一个人关在屋里头笑得鬼神趋避,但知道有个人能让主子如此地开心,这奴才永无止息的关心也就能暂且地小憩在一场安睡中了。

第二日,是闰八月的第二个中秋节。因王妃逝世而禁绝节庆的摄政王府依旧是悄然无息,但紫禁城中却是热闹非凡,与上个月的这一天一样,亲贵们入宫共度中秋,漫长的戏曲宴会从日出持续到日暮。

散席时,由京城四面赶来的王公、贵戚、公主、驸马……经东华门和西华门各自散去,从车轿内向守在宫门外的大批乞丐抛洒下丰厚的施舍。两宫太后、前朝太妃等后宫女眷与皇帝本人则会在内廷中接着举行家宴,不过在这之前,还有一项极为重要的仪式:拜月。

仪式的地点在御花园,一张扎着大红桌围的长供桌上叠着牲牢毕具、酒肉水果、香烛纸马,后头是一座由彩灯和鲜花搭结的高牌楼。西方的天空上彩霞余晖未消,东方则已是郁郁的深蓝,一大盘白晃晃的圆月初升,照耀着牌楼上用一团雪、月下白等名品白菊攒出的“桂华皎洁”几个字。牌楼下,一只大香炉燃烧着整块的松疙瘩,乐队奏响了颂歌。香烟绦绕,乐声四合,司仪开始宣读表文。读毕,卷轴被收入盒中,置于供桌上。上百个手持大红灯笼的太监在后唱和,中心的东太后王氏、西太后喜荷与皇帝齐宏面向月亮躬身伏拜,敬献香花。其后,老太妃和女官们依样而行。众太监的吟咏声结束后,桌上的供品每样被抽出了一些,连同之前的表文一起被投入香炉之中,并浇上两坛供酒,付之一炬。

火苗熊熊地扑出,窜出了鼎口几丈高。离鼎炉最近的依然是王氏、喜荷和齐宏,两个女人皆盛妆,头上透雕的金凤凰坠满了宝石与明珠,齐宏所着龙袍上的十二章纹样尽是以孔雀羽线缂制而成,这些本已秾丽的衣饰在火焰下更是迸射出刺目的乱光,衬得周围一张张死板的人脸只如虚白鬼影。

其间,东太后王氏清高刻薄的标致脸孔在忽明忽暗的光晕中向右飘移了一分,嘴唇几乎动也未动,声音却由当中清楚地发出:“先皇驾崩那年就是个闰年,那一年是闰二月,我记得宫中连过了两个龙抬头,钦天监说是流年不利,果不其然。”

旁边的西宫太后喜荷把耳朵朝这里偏一寸,两只戴满了戒指的手在身前端然地交握,捏着条明黄绣双龙的手帕。

王氏把头又歪一歪,分心所垂下的数绺珠串沉悠悠地在她眉前动荡着,“今年闰八月,说是也不吉利,尤其跟属小龙的犯冲。”

听到这里,喜荷已知对方要将话题引向何处,却只不露声色,一颗血红的心全遮掩在面上厚厚的白粉下。“不过,好像宫中并没谁属小龙。”

右边的鼻翅微微一抽,是王氏惯有的不带痕迹的讥刺表情,“妹妹忘了,三爷就是属小龙的。你瞧瞧他今年可不是事事多舛?人也消沉了不少,就连这两回宫里头的中秋大宴也没出席。”

“热丧之中,不入内廷。何况中秋乃团圆之节,王爷新失王妃,只恐触景生情,不来亦在常理之中。”

“触景生情倒是,不过却不是为了王妃。妹妹没听见说?三爷五月底出京并非北上避暑,而是南下跑去扬州瞧那‘段娘娘’,都削发为尼了,还这么撂不开。唉,想当初,高祖皇帝为一个出身卑贱的德嫔差点儿废掉孝慈皇后,太祖、太宗两兄弟反目,也是为一个什么鞑靼的公主,父皇更是为了专宠端母妃而废黜了三爷的太子之位,再想想先皇,最后就死在淑妃那狐媚子身上。要说齐家,可真个个都是多情种子!”

王氏的音量很小很细,整段话全是拿气息喷出来的,喜荷却觉得像是有千柄大捶敲打在心肺上。这两次宏大的团圆宴,尽管她早已得知齐奢的缺席,却仍然管不住眼睛不偷偷地去望戏台边他那座空空的包厢,还特地派人去他的府中传话慰藉:“请三爷节哀顺变。”——呸!她追忆起齐奢从开始到现在拿来搪塞自己的种种借口,什么忙碌、什么名节、什么哀痛,可分明忙碌不能、名节不能、哀痛不能,任何的借口也不能在另一个女人那儿阻止他。她早就对他不抱期望,彻底地死了心,可仍有别的什么活着,一定有什么,才会令她每一回听到他的名,腹腔都燃起灼灼的烈焰,就像面前这一口巨炉,饕餮贪婪,把一切都化成灰。

喜荷不自觉地攥紧了两手,若不是还有几根镶嵌着绿松石的金甲套,她怕已活活崴断了指甲。“姐姐这样放肆议论列位祖宗和先皇,委实是大不敬。”

王氏放下了眼皮斜瞟而来,喜心翻倒。凭身份和实力,她早已不能使喜荷在自己面前一跪就是一刻钟,可凭借放出每一则关于摄政王和他那婊子的消息,她都能使喜荷重新感受到深刻的屈辱和卑微。这不单是她出于个人好恶的施刑,为了家族的生存,她必须尽快拉拢这位举棋不定的同盟,而“拉拢”,无非就是大棒与金元。只听王氏重新改换了一种金币相击似的轻而脆的音调,将平时吝于出口的美言源源泼出:“嗐,我是想说,只有我们宏儿在妹妹的严格督教下操守端正、致道正学,将来必是一位不近女色、勤勉政事的好皇帝。”

王氏的策略很奏效,这句话立使喜荷的心情得到了舒缓。可不是,她还有自个的亲生儿子!喜荷侧过头朝齐宏张望,却并未见到心目中他君临天下的体面之态,反见其似在同自己身后的某位宫女轻佻地挤眉弄眼。不过齐宏同时察觉到了母后的瞩目,只一刹就已扳正头颈,面无二色。喜荷手中的那条双龙帕几乎要被捏成一团,但她隐忍不发,只将眼珠横移,同身畔的王氏一起,在满身金蛇狂舞的宝光中,木然盯向前方那一尊焚化祭品的巨大香炉。

火舌渐渐地平息下来,从盘旋着精美花纹的黄铜炉盖里开始有白烟冉冉地冒出。王氏和喜荷率先移步,齐宏紧随,上百艳装的宫人们在近千盏红灯的护送下向着晚宴大厅的游艺斋而去,仿佛是一条发光的长龙,蜿蜒在中天的皓月下。

月圆过了几轮再缺几轮,就由深秋来到了冬至。

慈宁宫的偏殿,菱花窗筛落了晴光,光芒在西太后喜荷耳下的一对琥珀重珠耳坠上流转,瑰丽而深邃。她面带慈爱的笑容,望向炕案另一边的儿子。

齐宏又长高了几寸,一身柿蒂龙袍蕴藉丰仪,正高谈阔论着:“天子父天母地,所以一年有两次大祀。冬至南郊祭天坛,夏至北郊祭地坛,便是“冬祭圜丘”和“夏祭方泽”。以往由于朕年幼,都是由皇叔代为祭祀,昨儿个皇叔说,朕大婚亲政在即,为了‘以严对越、而昭敬诚’,今年要朕亲祀。”

有什么闯入了喜荷的心间,却又转瞬远遁。她拿过案上的一盏红糖姜茶抿一口,口舌里微微的甜和辣。“这是你皇叔为你建树天子的威仪,很该这样的。只是依照仪节,祭祀需九城断屠,阖宫斋戒;致祭者更要素食禁酒,不张宴乐,独宿斋宫整三日。这三日的清心寡欲、无所事事,你可受得住?”

齐宏微有些支吾:“正是为了这个要跟母后说呢,儿臣想在斋期前去南苑行猎几天,恳请母后答允。”

喜荷笑起来,眼角又添了新痕,“我就晓得你在打这个主意,从小就被你皇叔给教的,日日在宫里头骑马操弓还不够,就想着出去撒野,一年不到南苑几回你就心痒痒。”

齐宏见母亲语气缓和,也就嘻嘻笑着,“母后是最心疼儿臣的,儿臣一年到头苦读诗书,学习政事,如今年底了,且准儿臣玩上两天吧。”

喜荷拈起炕边的一柄金嵌珊瑚如意,在手间轻抚一抚,“去就去吧,只是打猎动刀动箭的,母后总不大放心。一会子你去乾清宫见到你皇叔,嘱咐他一起跟着。”

“那自然,”齐宏笑容可掬,下炕来折腰一礼,“儿臣多谢母后成全。”

“瞧把你乐的,都是快要大婚亲政的人了,还这么孩子气。”喜荷爱怜一声,却又紧接着蹙眉一叹。

齐宏也跟着收起了笑容,“母后这是怎么了,又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

喜荷掷开了手里的如意,扶了扶髻顶的王母驾鸾金挑心,“说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也知道,你另一位母后和她的好娘家从前可没少难为过咱们母子,如今纲纪重归于正,早已无须仰人鼻息,我却还要时时以慈庆宫的那位为尊。近来一想到你大婚次日,皇后竟要先去她宫里头参谒,再来见我这个正经婆婆,而你亲政时,群臣的贺表也会把她先排在前头,我就直堵得肝疼。想母后我一辈子要强,偏偏在公开的名分上这样无端端矮人一截,被人在背后‘西边’、‘西边’的叫着,还要和东边那位天天见面,毕生相处,又不是当年形势所迫,总是不甘心。”

齐宏怅然重叹:“儿臣又何尝甘心?只是东边到底是父皇的中宫皇后,别说现在王家余势犹存,就算有朝一日合族倾覆,也把那一位奈何不得分毫。唉,母后只好自己多宽宽心,别又闹起病来。对了,医院所制的‘宁远香’平伏肝气药效甚好,母后还一直用着吗?”

“一直都用着,这不,炉里焚着的就是。皇帝也是‘久居兰室’,竟闻不出来了。”喜荷略带黯然地笑起来,将手臂向立在炕沿的玉茗一抬,“得了,我就是没事儿叨叨几句,皇帝别往心里去。十几年都屈居人下,母后也早惯了。说了这一早上话,倒有些犯困,我进去眯一会子,叫他们伺候你吃些点心吧。金砂,把昨儿专差进奉的小吃端上来。”

那边玉茗便扶起了喜荷,双双往后殿去了。剩下几位宫女就献上了十来只捧盒,盒中是豆沙卷、翠玉糕、水红姜、杂丝梅饼等零食。

“皇上请用。”

齐宏斜身在炕上,两眼单单瞅着正中间的一名宫女,把手朝某只盒内一指,“金砂,那个、还有那个是什么?”

那叫做金砂的宫女与同伴一样,都穿着上等女官的官服,其上钉有冬至的“阳生”补子,图案是童子骑羊——童子骑在一只绵羊上,肩扛梅枝,枝头挑着一只鸟笼。而金砂其人也正是一张微微有肉的娃娃脸,羊一样温柔的大眼睛,梅花似挺拔俊俏的身段,一张口,声音悦人如金丝鸟:

“回皇上,这是糖霜玉蜂儿,那是珑缠果子,皇上可是要这两样?”

“嗯,你拿上来吧。”

金砂便用两根长箸从盒里分别搛起了几块点心放入一只白瓷碟中,送到齐宏手前。

齐宏伸手过来,不知是存心或无意,手指一滑就将碟子折翻了,点心全扣在桌上。他“哎呀”一声,就自己动手去捡。

“皇上快放着。”宫女们忙一起伸过好几双手来,似一尾尾窈窕的金鱼。齐宏趁势就在金砂的手上摸了一把,自己先心跳耳热,绕起眼来回看,生怕别的宫女注意到他的动作。金砂更是脸腮上直涌起两片珊瑚色的晕潮来,低着头两手忙乱。她这幅模样惹得齐宏回思不尽,只是眼前有人,屋内、廊下全是人,他只得收了手,唤另一名宫女道:“不吃这两样了,珠环,你把荔枝蓼花给朕端过来吧。”

珠环的眼神隐秘而锐利,早就将齐宏和金砂的作态尽收眼底,却只恍然无事地甜声一应:“是,皇上。”

齐宏吃了两块蜜饯,洗了手,就往乾清宫去了。慈宁宫的宫女们收拾桌案碟盘,只有珠环一人悄然潜入了太后的寝殿,“玉茗姐姐?”

玉茗听了珠环低低的几句话,就点点头走去里间。喜荷睡在一张横榻上,两眼半闭。她听了玉茗低低的几句话,就把眼完完全全地闭住了。

12.

两天后,齐宏借“巡视”之名,在皇叔齐奢的陪同下,率御林军离开禁宫来到永定门外二十里的南苑。南苑在元朝称为“飞放泊”,本就是游猎之地。驻跸为期两天,头一天有神机营的操练、军官的演武、侍卫的较射……叫难得出宫的齐宏乐不思蜀,第二日,更挎上了明黄色的弯弓亲自上阵。

齐奢随侍左右,与齐宏的御马错后半尺并鞍而行,一路闲谈:“《说苑》有载:楚庄王好猎,大夫谏曰,‘晋楚敌国也,楚不谋晋,晋必谋楚,今王无乃耽于乐乎?’王曰,‘吾猎将以求士也,其榛藂刺虎豹者,吾是以知其勇也;其攫犀搏兕者,吾是以知其劲有力也;罢田而分所得,吾是以知其仁也。因是道也而得三士焉,楚国以安。’——当中的道理皇上可明白?”

齐宏微微地拧过头来,青春洋溢的面庞在一袭轻裘猎装的映衬下,亦是风骨棱棱。“楚庄王的意思是,狩猎所为并非玩乐,而在择士。榛丛中能刺死虎豹的便知其勇武,能和犀牛一较高下的便知其力大,田猎之后分其所得便知其是否仁厚。不过朕今日行围却什么也不为,就专为开心!喏,是皇叔说今年要朕亲自大祀圜丘,斋期前可不得容朕痛痛快快地玩一场?但陪着朕尽兴就是了,可别学那些个大学士师傅,什么都要拉扯上治国之道来啰嗦朕。”

但听此言,齐奢仰天大笑,“是臣不好,扫了皇上的兴,皇上勿怪。皇上只管亲御弓矢,臣来替皇上飞鹰放犬。”说毕,就举高了一只手。短垣所围的大猎场中,几路手持刀枪剑戟的武士们登时鸦雀无闻,直直盯向寰宇中央那几根修长的指尖。指尖下落的同时,隆隆的鼓声与撼地的狗吠四面彻响,把蕃息苑中的野兽惊起,赶向御前。

打过了不少狍獐麋鹿,齐宏意犹不足,缠着叫齐奢“放大虫”。齐奢略有些犹豫,齐宏已声辩起来:“皇叔忘了?你去年就领着朕射杀过两头,怎么今年倒不放心了?”齐奢也一笑,即欣然允诺。

南苑向来圈养着十几头老虎,当即便命人开了围栏闸门,将一只猛虎赶到了山谷的死角下。齐宏抽箭上弦,一行扯弓,一行在嘴角扯起个微笑,“皇叔,朕要送你一张漂漂亮亮的虎皮褥子。”眼见御弓已满,虎却低嘶一声,调尾就朝山坳里蹿去。齐宏双腿一夹,纵马的同一刻高声下令:“谁也不许帮忙!”

余者无人敢抗命,皆在原地旁观。齐奢却面色大紧,掣马紧随其后,“陛下不可!”

原来那老虎竟也会调虎离山这一招,一旦将主射引开,便即掉身一纵,后腿一蹬就跃出了丈把。速度同样惊人的千里马上,齐宏哪里有功夫放箭,本能反应地头一缩,已被一股重击掀翻,由马背上滚出横跌在地。仰面就见着一张急剧扩张的血盆大口罩顶而来,此情此境,他已不再是御宇的真龙,而只是条因惊恐而瘫痪的可怜虫。

取代死神之口的,是一双手。齐宏感到了另一股从天而降的外力再一次把他卷走、放飞——是齐奢由鞍鞯上飞落,一把抛开了他。晕眩中,齐宏瞧见皇叔匍匐在两步外,其臂膀正欲撑起,却被恶虎的利爪拍上了背脊。

千钧一发之际,骤见一支铁箭裹携厉风直贯而来,一箭就洞穿了百兽之王额心的“王”字,撞得它好一个地堂滚。随即就是投枪与长矛,蜂拥而至的“护驾!护驾!”的呐喊。

虎已陷入了人海的包围,侍卫何无为抛开手中空空的弓,冷峻的五官扭曲失形,活像刚刚目睹了末日的降临。他由马背上一纵而下,飞扑向齐奢,“爷没事儿吧?”齐奢却把他朝旁拨开,移了下身子蹭出几尺,鹦鹉学舌一般道:“皇上没事儿吧?”

先是薰貂袖端中递出的两只手,然后就是整件表紫貂的大衣、衣下的整个人都投了进来。这是齐宏第一回钻入齐奢的怀抱,却并未感到星点的陌生。险象环生的成长中,他的精神一直都在叔父的怀里头钻着。这依靠迅速就给予人强有力的安全感,齐宏也就一如既往地埋首汲取着对方慷慨的能量。

齐奢刚开始还有几分异然的尴尬,但当他觉出这大孩子烈烈的抖簌时,就向已聚满在周身的侍卫们挥了挥手,安坐在地围护着齐宏,如同父亲慰藉跌跤的爱子,轻抚、拍打。等后者终于由他怀内退开,他就用一个眼神示意其起立。齐宏却不动,但也用一个眼神道明了缘由。齐奢顺目一望,就见子侄的裤裆处已湿了一大片,微泛着腥臊。他稍一愣,即刻严厉地提高了嗓子:“都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拿碗热茶来给皇上压惊!”

茶很快就取了来,齐奢接过了转交齐宏,中途却手一晃,半盏茶都泼在了龙袍上,湿透其上的团龙和华虫。齐奢膝退两步,额触黄土,“臣余悸未平,手脚不稳,臣没用。”

望了望已被茶迹所掩饰的尿迹,齐宏便也用毫发无伤的九五至尊掩盖了九天惊魂,虚脱地手一虚托,“皇叔救驾有功,朕回头要重赏。起来,扶朕也起来。”

闻言,何无为先奔过来搀起了齐奢,“王爷,您的背——”所说未尽,已在主子的一瞪下住了嘴,默默盯着那一领被虎爪撕裂的裘裳缓缓渗出了殷殷鲜血。

由于这起意外事故,南苑巡幸被提前结束。甫回皇城,少帝齐宏就遭到了母后喜荷的当头重斥:“天子安危关乎社稷,怎可以身犯险?自此而后禁止行猎!”大发了一顿脾气后,便叫他由乾清宫搬去东面的斋宫,为几日后的祭祀做准备。

清露冷浸银兔影,天地色相和。

如此幽静的夜,齐宏却满胸都是难言的乱绪,坐卧不宁。就见贴身的老监应习缓步而上,“启禀皇上,圣母皇太后派人来瞧皇上。”

齐宏估摸着又是母后叫太监来训导他,虽则不爱听,也只得垂头丧气地答应道:“传。”

人被传进来,齐宏的死样活气却笔锋一转,“啃,这里不用伺候了,都给朕退下。”等一等,两个大步就冲了下来,“金砂姐姐!”

金砂仍是那一身宫装,耳下却添了挂碎猫眼葡萄坠,润光如许,很有别样的清致妩媚。

“嘘,皇上别这么‘姐姐’、‘姐姐’的瞎叫,让人听见可了不得,是杀头的大罪。”

齐宏乐而忘形,“怕什么?这里又没人。母后怎么叫姐姐一人来了?”

金砂打从怀内掏出个小点心盒来,揭开盖子,“不是太后叫我来的,今儿太后歇得早,我趁宫门还没下钥自己偷溜出来的。皇上受了这一场惊,又被太后那么狠狠地训了一顿,心里一定不舒服,正该好好进补才是,偏又赶上这几日动不得荤腥。呐,皇上爱吃的鱼馅饺,闻闻,多香!”

“这可不成,”齐宏接过金龙盒,却又反手放去了御案上,“这是朕第一次主持祭天,须得心敬意诚,哪能为了贪嘴就做出欺瞒神明之举?”

金砂嘴一撇,撇出了满满的娇宠,“这么看来,都是奴婢多事,坏了皇上的大义。皇上恕罪,奴婢不打扰皇上清修了,这就告退。”

“嗳——”齐宏忙唤住她,眼对眼地盯紧了金砂,想知道她艳艳的双颊上拍的是胭脂,抑或是红墙间的夜风?“难为姐姐想着朕,大冷天的还跑一趟,冻坏了吧?朕给你暖暖。”说着就两手把金砂的手握起在嘴跟前,慢吞吞地哈出一口气。

金砂倒反而冷得更厉害似的,遍体僵挺地杵在那儿,“我还以为这一遭皇上吓破了胆呢,谁知胆子倒更大了……”

齐宏浅尝辄止地,上唇往她手背上的皮肤挨了挨,“朕是胆子大了,因为有件事儿朕没告诉母后,谁也没告诉,就留着讲给你听的。姐姐,那老虎扑过来的时候,朕吓得把眼睛给闭上了,眼一闭,就瞧见了你。”

极热的一些什么,在青春少艾的四只眼睛里激荡。金砂轻颤着双唇,动情呢喃,“陛下……”

斋期中的齐宏当真犯起了嘴馋,是种很怪异的食欲,逼着人不得不吃;而那奇珍美味,则是他这坐拥世间荣华的帝王也从未享用过的、一根女子之舌。

无师自通地,一切开始发生。齐宏把金砂捧在手心里热吻着,指尖碰触到她耳坠的碎宝石,发出如饥似渴、心醉神迷的微响。这响动在体内敲振着他,带来一阵又一阵浩浩滚滚的小战栗,再之后是一个大的,一个非常非常大的战栗——由于一声轻轻的冷咳。

齐宏松开了嘴里的金砂,抬高眼。他瞧见了门前的太监赵胜和宫女玉茗,二人中间矗立着神像一般的母后,其冰白的面容上布满了遭到人类欺诈和亵渎的、炎炎的神怒。

这,正是喜荷一生中最为恚怒的时刻之一。她往里走两步,目光从御案上敞开的点心盒扫向已软跪在地的金砂,盯住她。

“从中秋拜月,我就对皇帝的举止暗生疑窦,今日果叫我拿住了证据。怎么,大典之前,拿畜生的肉还不够,还要拿自己的一身肉去勾引皇帝?好好的圣明天子,全叫你这种小娼妇教坏了!赵胜,把金砂叉出去杖责五十,然后贬去浣衣局,不,贬去打扫厕行。”

“太后饶——”

“母后!”还没等金砂求饶,齐宏已跟着趋跄跪拜,“禀母后,不关她的事,是儿臣强迫她的,母后要教训就教训儿臣吧。”

喜荷直气得肝气上涌,牵得连眼皮子都跳,“你翅膀长硬了是不是?嫌我这个老太婆碍事,要活活地气死我是不是?”

“母后息怒,是儿臣错了,儿臣再不敢顶嘴了。”

“我瞧你是忘了,咱们娘俩是怎么一步一步才捱到今天的,你那时候说,等长大了一定做个勤政的好皇帝,一定好好孝敬为娘的。这就是你的勤政?这就是你的孝心?”

“母后这么说,儿臣当不起。母后别生气,总之全是儿臣的错,母后尽管责罚就是,只求母后千万别生气,气伤了身子,更增儿臣的咎戾了,母后!”齐宏连往地下磕过几个头,举首见母亲的眼中已闪现出泪光,便也一声一哽道,“千错万错都是儿臣的错,还求母后饶过姐姐。”

一语未竟,齐宏已大悔不迭,那“姐姐”原是他与金砂在避人处偷偷摸摸的昵称,这时失口说出来,恐怕更是火上浇油。果然见母后的表情已腾一下被激得简直发出“滋啦啦”的厉响,声音却改换做一种冷诮而阴凉的语调:“‘姐姐’?我怎么不知道这皇宫大院里竟还有这么一位皇姊公主?”喜荷长长地伸直了手臂,嵌着密密麻麻朱蓝石粒的金护甲精光耀然,对准了金砂,“来呀!把这狐媚谄道不知尊卑的东西给我拉下去,着实打,打成肉酱完事儿!”

金砂五雷轰顶,在两个上前拖拽的太监手内热虾般挣动,“太后饶命!太后饶命!皇上,皇上救我!皇上——”

齐宏泪如雨下,一把扑住了喜荷朱罗命服的下摆,“母后饶命!母后饶命!母后若打死了她,儿臣也不能活了!”

喜荷怒不可遏,满额上筋络乱暴,高高地扬起了右手,用尽毕身的、毕生的气力,朝儿子挥落,“我欠你什么了?我欠你什么了?我熬油似地在这宫里熬了这么些年,好容易把你拉扯大,就等到你这么一句话?堂堂的一国之主,就为了这么个不要脸的娼妇——好,好得很,你不活,你就去死,你就去陪着你那小娼妇一块死!”

赵胜和玉茗围上前拦劝,乾清宫管事牌子应习也领着一帮小监闻风而入,个个叩首如捣蒜,“太后别动怒,万岁爷还小呢。万岁爷,快给太后赔个不是,快说句话!”

齐宏一句话也说不出,从小到大他也未见识过母亲此般雷霆万钧的架势,居然被唬得哭出来,连金砂被拖下殿也顾不得,只光着头任打任骂。

喜荷活活像疯了一样,不停地拿手把侍从抡开,形容可怖地半弓着腰逼在齐宏跟前,跌绊着搧打,后满冠上的十数股子金珠流苏狂响做一片,“死啊,你去死啊!我宁愿你死,也不要看着你为了这么个娼妇顶撞我!我哪点儿对不住你,啊?我为你受了多少罪,一心一意全扑在你身上,你就为了这么个娼妇,你这么对我?你这么对我!你去死,你去死啊!去啊!你怎么不去,啊?你那娼妇已经被拖出去活活打死,你怎么不跟着?你也去啊,你去陪着她一起死!你去,你现在就给我去,你起来,你别跪在我这儿,你不是要陪着她吗?去呀,去,别在我这儿,你去找你那娼妇,起来,你给我起来,去,去死,你去陪着你那娼妇一起死!……”

骂到后来,喜荷已分不清在骂谁:儿子、丈夫,还是那狠心的、一逝不返的绝恋?喜荷只知道,她生命中所有的男人都枉费了她的一颗心,她把心掏出来摆在他们鼻子前,像一个血馒头,他们吃掉这馒头,饱了、有气力了,就走开,走得离她远远的去找另一个女人,用另一个女人来嘲笑她、侮辱她。喜荷丧心病狂地谩骂着,业已失去了最后一点天眷尊仪,活脱脱就是村妇骂街。可她自己觉得痛快极了,越骂越来气,也越骂越高兴,仿佛是终于找到了一个火山口,供她喷发出在腹中烧滚了自己半辈子的、火烫鲜红的熔岩。

“太后!”“母后

所有人都慌乱得跳脚,齐宏啕嚎大哭地抢上前搀住喜荷,摸出绢子揩她嘴角的红痕。玉茗张皇不已,却也不忘口出安慰之语:“陛下别怕,太后这是肝疾发作,一下逆了气,血不归经也是有的。太医!快去传太医!”

被太后的一小口咳血而搅翻了天的斋宫中,再无人有空去理会一个在夜色尽头渐至低微的女声,那声音里沾满了成河成海的、惨厉的鲜血。

寒云远树间,冰轮初升,沿宏伟而静默的宫墙,碾破了琉璃千顷。

金砂之死,令齐宏首次祭祀的喜悦全去到了爪哇国,心如槁木死灰。在登天坛的前一天,按规矩,他又移居至成贞门外的斋宫,一入宫就砸翻了饭食,不顾随侍们的求劝,不吃不喝地倒在床上流了一整天的泪。身处宫城中的喜荷早已对当日的冲动行径颇为追悔,听说这景况后更为担忧,却又拉不下脸去宽就儿子。百般为难间,倒是玉茗出了个主意,“不如把事情告诉——,告诉给摄政王爷?请他去说说看?皇上最听王爷的了。”

喜荷明白为何玉茗的口气如此小心翼翼,是唯恐提起了齐奢惹她伤心。可其实这是仅有的、提起他而令她舒心的时刻,他毕竟还算不得十恶不赦,在关于齐宏、关于她儿子的一切难题上,她总是能放心地依靠他。抱在掌心里的紫金手炉传递着些差可告慰的暖,喜荷望向了玉茗,“好。”

傍晚近时,斋宫的齐宏就接到了摄政王入觐的请求。他尽管心懒意殆,却不好驳皇叔的面子,只能宣进来。齐奢问候了几句,便开口劝解:“皇上明年就实打实十六岁了,在民间也正就是少年人拈花惹草的年龄,这件事确实算不上什么错。只是——按说臣议君是大不该——但臣相信,先帝因醇酒妇人才终致沉疴,皇上定早有耳闻,这一直都是圣母皇太后的心结,就怕皇上重蹈覆辙,所以才一直在这男女大防上头,说句难听话,跟防贼似地防着皇上。皇上犯了皇太后的这份忌讳,且又正值祭祀封斋、家国之痛下,太后一时照顾不到皇上的心境,盼皇上能体查太后的苦衷,别存有怨意。”

齐宏厮凑着罗汉床的靠手,目光滞滞,“朕不怨母后,朕只怨自己。朕答应过封姐姐做贵妃,她信了朕,因为朕是金口玉言的天子,可其实,朕什么都不是。”

齐奢叹一口气,把手掏进袖筒摸出一个攒金丝小缎盒,“皇上看看这个。”

齐宏满怀不解地接过,打开,盒内的白绸衬底上静躺着一对猫眼石的葡萄串耳坠。他开始发抖,把这索索作响的初吻托起在指端,“这,皇叔这是哪儿来的?”

“金砂姑娘亲手交给臣的,要臣转呈皇上。”

齐宏几不曾蹦起来,“什么?!”

齐奢平稳地注目于他,“从当日皇上跟臣提起金砂姑娘,臣就已私下嘱托应公公对她多加照拂。前夜里事发,应公公遣人暗中手下留情,在太后眼皮子底下替金砂姑娘抢回了一条命。金砂姑娘虽身受大刑,但不曾致死,现已被转送出宫,安置在一处秘密居所,安然无恙。”

齐宏死捏着右手,拿眼睛指住一直在殿角听差的老监,“应习,这是真的?”

应习上前数步,含泣而跪,“禀万岁,千真万确。”

“那你为何不早告诉朕?”

应习语塞,瞟眼看向床边的锦凳,齐奢代为解释道:“金砂姑娘受伤甚重,生死难料,说早了怕害得皇上空欢喜一场。直到今天上午,御医才断言金砂姑娘已转危为安,只要好生将养,数月之内便能痊愈,皇上大可放心。”

如同起死回生的是自己一般,齐宏哭一阵笑一阵,“皇叔,皇叔……”

“不过,金砂姑娘乃是旨下私逃,一旦被揭露,不仅她性命不保,还会连累应公公一干人等,故此她暂时不可露面。等过得个几年,臣会想法子让皇上跟金砂姑娘重聚,但皇上若还想她平安活到那一天,就从今儿起,当做这世上从没这个人。”

“朕明白的!朕会的!”

齐奢苍冷的目色至此方才略露和缓,“那么,一会儿皇上可御笔亲书一封密信,臣会捎给金砂姑娘,以安其心。现在,关于明日的大典,臣还有一些重要的话叮嘱皇上,请皇上专心细听。”

“嗳。”尽管残泪荧然,齐宏却也将手中的耳坠放开一旁,奕奕危坐,洗耳恭听。

“明日,皇上将从西牌楼下舆,由昭亭门入圜丘坛。所行第一项为‘初升’之礼,此礼讲究……”

将近小半个时辰的滔滔不绝后,齐奢已是口干舌燥。就把一盏温茶慢慢地品着,独坐外殿,等内堂的齐宏写完一封生死劫的小情书。刚刚撂下茶,站起身松了松筋骨,就看见应习捧着件黄绫封套的信迭踱而入。

“王爷。”

齐奢却不接,只反交着两手问:“皇上的精神怎么样?”

“好多了,才还嚷着饿呢,用了一碗梗米粥,一小碟锦州酱菜。”

“好,麻烦公公回头再派人去给圣母皇太后捎个话,说皇上安好,叫她别担心。”

“是。”应习白花花、皱巴巴的脸孔一抖,又转喜为忧,“不过王爷,老奴怕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齐奢漫然失笑,“哪里用得着瞒一世?这不过是少年心性,真有个三年五载,皇上后宫充盈、左拥右抱,早就忘了这宫女是谁了。哦,公公可得盯着,不准那金砂的家人来领尸,送净乐堂,烧掉。”

“是,那这信——”

“一样。”齐奢往门口的圆光罩走两步,又微偏过些头,“骨灰也不准留,找口废井一倒了事。”

“老奴明白。”

摄政王离开后,太监应习独立在昏茫的早夜里,眼前还浮现着皇上把信交付予他时重达千斤的神情,手中却只薄薄的一张纸。他试图用一个老年人的智慧去掂量:一个善意的欺骗,重点在善意,还是在欺骗?

但无论如何,齐宏的确是振作了起来。翌日的祀天大典,在诸位公侯的陪祀下,整整半日的仪礼完满告成。还宫后直奔慈庆、慈宁二宫,在王氏那里不过略尽礼数地坐一坐,在喜荷那里,为了补偿自己前几日惹得母后大怒吐血之过,卖力地将在御辇中所见的民间景象一一说来聊以娱亲,喜荷更表现得格外和蔼可亲。母与子之间的亲恩,不过借如沐春风的一个笑、几句话,就逢春再发了。

再过一些时日,处处也就都是腊鼓迎年、屠苏献岁,爆竹声迎来了又一春。

这一年,钦天监替齐宏与通州闵氏合过八字,将大婚的吉日定在了九月。这是本朝第一次皇帝在位大婚,又正逢太平盛世,是名符其实的普天同庆,到处都攒着劲儿要大大热闹一番。故此各部虽已歇了年假,但首脑要员却均为大婚忙得陀螺一般,其中最为忙碌的自是顶着“恭办大婚事宜官”帽子的摄政王齐奢与工部尚书王正廷。

元旦的次日,两人就已公服加身,在崇定院中碰头计议。王正廷立于书案后,眼盯着地面,声调平滑如地上青砖,“两广的木器与洋货、两江的备赏缎匹,今日都已送到内务库了。”

齐奢端坐案后,手里捏着张单子查看,“两江总督付明时以廉洁刚健著称,这次传办的缎匹总值高达三百万两之巨,难得他竟能悉数奉上,毫无推脱。”

“即便民间大族富户,为家中婚事亦须倾囊而为,何况天子富有四海,苏杭又自来是富庶之地,即便勒派三千万,也理当竭力报效。”

“说起来,大婚从前年就已开始筹备,修葺宫殿、采办物件、集措经费等诸多杂务皆由王大人一手承办,时至今日竟毫无一点儿错疏,连本王也不得不佩服大人才具秀拔、办事得力。”

王正廷略抬一抬眼皮,“摄政王过奖。”

齐奢掠过了对方的目光,一如其座边狻貌香炉的轻烟从锦幔掠过,彼此了无痕。他转开眼,挥了挥手,“其他没有什么事了,王大人下去吧,替本王把祝一庆和孟仲先叫进来。”

王正廷把头低下去几寸,退两步,转身而出。

紧跟着,祝一庆和孟仲先就先后进得房来,亦整齐地穿戴着盘领官袍,跪地请了安。齐奢并不叫二人起身,只拿两手在脸面上搓了搓,“本王没记错的话,你们是四年前入的阁,去年年尾,本王才授意王正廷替他们家久病谢朝的老爷子王却钊上本,请辞内阁首辅与吏部尚书之位,分别由祝大人和孟大人你们二位接任。怎么刚刚走马上任,就背着本王干下这么一件大大的好事儿?”

祝一庆和孟仲先对看了几眼,又低首垂视,“卑职们惶恐,不知王爷说的是哪件事?”

齐奢摸过了三份折子撂去案头,以右手的食指虚虚点过,于空中激起无形的涟漪,“祝一庆你领衔的六部九卿,康王领衔的王公亲贵,这一个折子是乾清宫上书房的师父们以御前之臣自居,说皇上的学问见识还未到可以亲政之时,三个折子全是联名吁请本王继续监国,不是你们俩领头撺掇的,还有谁?”

“王爷!”孟仲先叫了这一声,挺起腰直跪,两眼里竟泛出泪,“请王爷细看,这署名公折的众人里虽有不少卑职们的同乡、世交、年谊、学生……可也有一大班名动天下、慷慨任事的清流名士,他们岂是能笼络得了的?实在是天下归心,臣民一望。这几年时事多艰,全靠王爷一个人主持,大而兵农礼乐,细而从江南的盐漕河务到北边的屯田茶马,揣情谋断,补治百端,多少的不容易只有我们这些人才知道。如今新政刚刚稳定,正是剥极而复的紧要关头,王爷如何能在此时歇手不管?社稷至重,恳请王爷再操持几年,暂缓归政。”

“正是这话,”祝一庆也是长跪不起,饱含着一泡老泪,“皇上虽然天亶聪明,然而经义至深、史书极博,讲习之事犹未贯彻,何况国事之重与批答之繁?皇上年轻,挑不起这副重担,亲政之举好歹也要在二十岁之后,这时节还该扎扎实实多念一些书,将来亲政才能够游刃有余。还望王爷为皇上着想,等待圣学大成,再从容授政。”

齐奢摁着雕漆大椅的云头扶手缓缓立起身,一步一微趄地踱开,不见一丝动色,“你们开过弓没有?”

祝、姚面面相觑,不虞此问由何而起,只好结结巴巴道:“回王爷,卑职是文职,不曾开得弓。”

“卑职也不曾。”

齐奢翻起右掌的掌心自审着,看那些被弓弦擦出的一道道白迹,“你懂得肩臂的姿态、手腕的力道,懂得弓为犀角、箭为金翎,甚至懂得弓身的削凿、箭羽的偏正对射程和准头有何影响,所有这一切也不能使你有气力拉开那副弓,把箭射中靶心。”齐奢的眼光由自己的指腹投向两位臣僚,仿如弓箭投向箭囊,“只有射箭,才能学会射箭。”

两位都是饱学之士,焉能不解话中之意?祝一庆咽了口唾沫,往地下叩了个头,“王爷说得甚是,只是这国家大政非同儿戏,准星稍偏,就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此事关系黎民苍生之福,恳请王爷收回成命。”

“是啊,”孟仲先不甘其后,也重重碰个响头,“哪怕王爷执意还政,卑职愚以为也该暂照现在的规制,一切事件先请摄政之意,再于皇帝之前奏闻。”

齐奢将手一摆,大是不能苟同之态,“摄政本为权宜之计,不过是做臣仆的替主子分忧,倘若贪图主子的权位不肯撒手,往小里说是家贼,往大里说就是‘国贼禄蠹’。你们也该体谅本王的处境,别让本王白白辛苦了这些年还要枉担这样的骂名。还政之后,本王将请辞一切职务,朝廷上的事就全仰赖各位了。皇上聪慧轶群,更难得的是虚心好学、勤苦上进,看折看了四五年,日常事务早可以独当一面,遇到什么大事,有你们这些肱骨栋梁帮衬着,再有不懂的、不合规矩的地方,你们说说明白,不会出岔子。不出几年,咱们皇上必将是一位驰骛今古、垂范后世的旷世明君,能跟在这样的君主身边,是咱们做臣子的福气。”

地下之人只知道连连顿首,话也说不出。齐奢把手朝案头一拂,“这三份折子本王扣下了,就不再往皇上那儿递,以后本王虽然下了台,你们照样是宰揆,是天官,皇上对你们这班老臣也倚重得很,来日是要靠你们的辅佐建立千秋帝业的,叫皇上知道你们当初领着这么多人拦阻他躬亲大政,存了芥蒂就不好了。”

祝一庆和孟仲先又痛又感,均已是涕泪满襟,扯住了齐奢的袍角忍泣不已,“王爷、王爷,还请王爷三思……”

“本王主意已定,你们不必再说。”齐奢扫视着对过紫竹书架上的一函函书籍,阳光于其上投落虎斑的条纹,重重迭迭,似真似幻。“行了,都起来吧。小信子,给两位大人打毛巾。什么,镇抚使唐宁求见?呃,本王眼下不得空,叫他暂且去吧,晚上直接到王府来。”

从镇抚司改制后算起,唐宁是第三任掌门人。第一任方开印生性凶残,在连续制造出数起冤假错案以替摄政王齐奢执政扫清障碍后,被无情地卸磨杀驴。第二任孟仲先庶吉士出身,齐奢特意放他在情报机构首脑的位置上将心肠磨硬,就提拔为大冢宰,与身为首辅的祝一庆相互制衡。至于唐宁,也是由齐奢亲眼相中,是个狠辣与机智都恰到好处的中间派。

彼时得到吩咐,夜间就阒然来到王府,被传入了和道堂外间的小客厅里。

唐宁一副精干的五短身材,唇上养一撇稀稀拉拉的小胡子,两眉却极浓,一直在眉心相连,声音听起来利索而简断,但丝毫不失恭敬,将几件机密时政一一详禀:

“……监视了整整小半年,他的确不敢干预戎机,只一味地广蓄姬妾、稀见宾客,现在看来这个人还是可留的。”

齐奢坐在张花梨加官椅上,手指在大椅扶手处敲打两下,“好,继续盯着,到五月清结京饷的时候再看。”

“卑职明白。”

“这几件事儿你都办得很机敏,本王要你接孟仲先的班,果然没看错人。在镇抚司用心干,来日自有你的好处。”

唐宁把头抬高了两寸,连心眉下是一双雁目,小而聚光,“蒙王爷隆恩委任,卑职惶恐不胜,不敢讲什么好处,只尽力去办王爷交待的事,赴汤蹈火亦所甘愿。”

齐奢翻手探入乳貂爪泥的衣领,略显疲倦地掐了掐后颈,旧日的伤口在一牵一牵地跳痛。“有这份心就好,行了,今天就到这儿。”

“王爷,”唐宁上前来一步,神色与适才的收敛沉静迥然相异,“卑职今儿还给王爷带了两个人过来。”

“什么人?”齐奢不经意地问。

唐宁故弄玄虚道:“人就在隔壁,请王爷挪步。”

两人来到一墙之隔的大厅,一进门齐奢就觉眼前一亮,只见两位妆饰得流彩濽星的娇娃如珊瑚玉树,盈盈壁立。他眉一皱,却也同时笑起来,偏脸望向唐宁,伸臂朝那厢指一指。

唐宁马上堆笑道:“去年自王妃离世,王爷身边一直都没什么可心的人。这两个女孩子是卑职托人从西域觅来的色目人,已委派专人调教过,会说汉话,也识得闺门礼节,能歌善舞、乖巧懂事,留在王府里伺候还不致可憎。”语毕即掉过头,把手晃了晃,“你们都往前来几步。”

那两女甚是大方,风吹菡萏般走近,晚冬时节,身上却都只穿着几层纱料,一式的莲紫开襟、天水蓝通身,领口露一线影红色抹胸,曲折动人的胴体在半透明的华艳色泽里几乎是一览无余。两张巧夺天工的脸上是毫无二致的高鼻深目、长眉浓睫,碧蓝色眼珠,嘴唇仿如最饱满的红石榴,被象牙的刀一剖两半——齐齐地露出珠齿,对齐奢勾魂一笑,“奴婢古丽娜尔,奴婢古丽苏姆,给王爷磕头,恭请王爷万安。”

齐奢的眼神似被蜂蜜黏住了,一刻不离这一对妖冶的身姿,“她们是——?”

唐宁将眉棱骨轻轻一扬,“孪生。”

空气里弥散起诱人的暗香,齐奢却以拳抵住了鼻端,笑着别开脸,“你眼光可刁得很呐!不过这对姊妹花,你还是带回去吧。”

“这——”唐宁的笑脸一缩,“不对王爷的脾胃?”

齐奢忍不住又盯着那姐妹看几眼,“如此风情万种,哪个男人能不为之心动?只本王的心思如今不在这些事情上,倒白白地暴殄天物。这样儿,本王给你指条路,你只把这一对找天送去康王府。康王前一阵私下里说,你今年加官进爵,‘炭敬’却与往年一样,是嫌给的少了。他对你以往也算照顾有加,你只把这份大礼送过去,也就应酬到了。”

唐宁颇有茫然之感,不辩话间真意。齐奢已放出嘉赏的语气来,以示安慰:“难为你想着办这种差,盛情可感,本王心领了,你也带着她们早些回吧。那个古丽——,你们俩都别跪着了,地上凉,起来吧。”

唐宁领着一对异域丽人离开后,齐奢也离了和道堂。回到寝殿独坐于床头,自枕边的一只红绒锦匣里取出一本金丝画册,对住册子里一张薄薄的夹片,拿指尖把其上所绘的双手护面的女尼轻轻一弹,“小师太,大和尚可对得住你吧!”说完自己先笑了。问心无君子,他不是不想的,有无数回,他都想和宴会间偶遇的佐酒歌女或殿前舞姬,甚或是王府里随意哪一位妙龄姬人——从未像方才见到那一对孪生尤物那样地想过——一起滚到床上去。但他很清楚,在短暂的放纵过后,他就会从床上直滚进悔愧的深崖。爱情、忠贞、信仰,所有的这些在他看来,就如同军人背负的军令、僧人供奉的戒律,逆流而上,容不得半点儿玷污。

而每一次这样的坚持,在所经受的理智与智力超群的聪明人的自嘲间,齐奢总能确切地感觉到,傻瓜的幸福。

他起身走到了案头,自己动手研开砚台内的一汪剩墨,取个翠狮子镇了一张暗花纸,拈一管羊毫小楷书道:字覆青田可人妆次,别后思念之情,无时或已……笔随思至,不过全是些琐琐碎碎之事,信末写下一切安好,正要封缄,又停住。齐奢忆起,似乎青田写给他的信结尾也总是一般:一切好,什么都好。他不信她什么都好,纵使她是那么坚强的一个女人。可连他这么坚强的一个男人,也会有时由夜落彷徨至破晓。朝中正逢新旧交替,道不尽的政务与人事,一件又一件沉甸甸地堆积在心头,可堆上天也不管用。他心中总有填不实的罅隙、空虚,这空虚是怀抱内的一个恰可人怀、情意间的一缕情投意解。齐奢想青田,想得要命,想到他已记不起分两地的理由。反正他也大权将逝,清议管得了朝堂之上的柄政亲王,难道还管得了下野的闲散皇室?如果说他还能忍耐这相思之苦,却再也难以忍耐让青田忍耐同样的苦楚。对,他要她在身边,立刻,马上。

“周敦!”他把手中已写好的信一揉,丢去了桌下。

门被推开,周敦探头进来,“爷?”

齐奢望着他,双眼里有什么在熠熠发亮,“连夜派飞骑出城,去扬州,叫他们把娘娘接回来。

而在摄政王府的快马出发后不久,有一只信鸽就降落于王却钊府邸中王正廷的房前。天还是蒙蒙亮,王正廷推开了后窗,由鸽爪上的信筒抽出一小张纸卷。

他读过纸上的内容,笑容就慢慢溢出。在书桌边拈过笔,不假推敲地写就了什么,折叠起来,递给一旁的随侍,“封好,交进宫中。”

于是宫门刚刚开启不久,东太后王氏便在慈庆宫对着兄长的便笺露出了同样的微笑。她把纸笺举向桌前的一根银蜡,“吴染?”

吴染正在其后替王氏篦头,手持一件象牙掠儿,闻声赶忙头一伸,“奴才在。”

王氏转过脸,向他低低地说了些什么。

倏然之间,吴染手内的掠儿便砸下地,软身一跪,“主子有任何差遣,奴才绝无退缩,只这件事恕奴才实难从命。这吴义虽是奴才从堂兄那里过继来的,可也抚养了有近六年,奴才又不能生育,只当他亲生子一般。天下父母,有谁忍心叫自个的亲生子去以身犯险?求主子收回成命!”

王氏轻斜了优美的丹凤眼,睐着吴染哼一声:“你们都退下。”

守在一桁珠帘后的其余宫人们静声出殿,王氏拨了拨烧剩在妆台上的一捧灰烬,吹掉指腹上的浮灰,“吴染,你们家三代单传,你哪来的什么堂兄?倒是你当年那个义兄,叫——,叫什么来着?哦,邱若谷!也正就是六年前吧,他刺杀摄政王事败,三族被诛,唯独他的独生子邱志诚却不知所踪。算起来,这邱家的孩子该和你那养子般大吧?”

吴染的整个人都抽紧了,颤巍巍地向上望来,黄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涌下。

“你打量我是傻子,我三哥也是傻子不成?”王氏皮笑肉不笑地俯视着,“不过念在你服侍多年,由你瞒天过海、聊作不知罢了。这邱志诚的赏格今天可还在镇抚司悬着呢,若有人不小心透出了一丝半丝的风儿,你猜猜凭摄政王的那副脾气,会不会大发慈悲、一笔勾销?”

隔着层银地红花的地毯,砖地的冷硬还是传上了膝头。吴染格楞楞地打了个哆嗦,极慢极慢地,磕下了头去。

“奴才领命。”

“这就对了。”王氏轻倩一笑,一脸的高深难勘,“《史记》有载,齐桓公一日感叹,尝尽天下美食,却未吃过人肉,臣子易牙就将自己的亲生儿子烹为肉羹,进献主公。现如今,我们又没叫你手烹亲子,不过是给你个将功补过、以表忠心的机会。况且我听说你那养子吴义本领甚大,年岁虽轻,在一班习武少年中已小有名气,只要手脚干净些,别像他那废物老子,自可安然抽身。你起来吧,回去好好和吴义说一说。”王氏探过了上身,宛若往土里埋起几颗种子般,往吴染的耳洞内悉悉索索埋下了几句话。随后她直起腰,将几绺散落的长发拨去了肩后,“你不是一直想叫这养子考取一个半个功名吗?今年皇帝大婚开恩科,我保他一个三甲。”

也正是王氏在吴染耳眼内所埋下的这几粒种,结出了接下来一颗接一颗的恶果——

当万物发芽的春天来临时。

京中才现一丝春讯,南方却已是春韵浓郁。扬州的瘦西湖就连湖风中也载有了熏人的暖意,湖畔的安庐水殿生香、玉轩暖照。

轩窗帷箔内,一扇貂蝉拜月的纱屏后,有着翘鼓鼓的一张嘴儿,“噗”一下,把满口的酒水喷去一件绣裳上,又往一柄熨斗内吹了吹,“年下、元旦和元宵,到处都是送‘炭敬’的、送节礼的,应付完这些人,还有京内外官员的差考、引见,宫里的祭享、朝贺、经筵,更不用说今年的帝后大婚,桩桩件件全离不开三爷一个人。忙成这样儿,上个月还不忘差人千里迢迢地给姑娘送年货,那些关外的野鸡、松花江的白鱼、甘肃的黄羊、安徽的冬笋……皇宫大内也不见得比咱们齐全。单凭这份惦记,姑娘也该多多地保重,少愁少思,别动不动就熬着夜掉泪,可不是得叫三爷放心不下?”

“谁熬着夜掉泪了?净瞎说八道。”半年的时间,青田已生长出满头新发,蓬蓬松松地贴在两耳边。手里抓着把结络子的黑珠儿线,白了暮云一眼。

暮云熨烫着衣角,咯咯笑,“呦,不认账!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昨儿夜里都快四更了还翻来覆去的,又起来摸细纸擤鼻子,不是掉泪是什么?”

青田忽地拙不成言。自栖居安庐,七个月匆匆飞过,齐奢的来信已积起了一小摞。每次读他的信,她都恨不得顺着满纸的字触到写下那些字的笔,顺着那支笔触到执笔的手,再紧扯着那手,让他把她从纸的另一端拽出来,拽进他胸怀,压去他身下。不,她不疑,也不怕,她甚至从未在乎过这隔开他们的上百天、上千里,只是她飘摇悬浮的魂唯有在他身躯真真切切的重量下才能够安然附体、无牵无挂。

念及这情思,青田的双颧微微地一红,“就算我半夜想三爷想得睡不着,你这蹄子是想谁想得睡不着才听了我去?”

小婢莺枝头对头地坐在炕下的小杌子上打线,闻言“噗嗤”笑出了声来。

暮云的一张脸顿时比手间的熨斗还烫,蛮劲勃发地把莺枝瞪上一眼,“小呆子敢笑我?小心点儿,赶明就叫姑娘把你送出去配人!”

青田跟着打趣道:“是啊,后园修竹歍树的小花僮好不俊俏,你就跟着他留在这扬州城吧。”

莺枝“腾”一下从杌子上跳起,小脸一下子青红不辨,“奴婢一辈子只跟着娘娘,才不嫁人呢!”吓得丢掉了活计,三步并作两步地逃掉,那姿态早已是初长成的婷婷少女。

不多久,却又在青田和暮云的笑声中,捧着脸,忸忸怩怩地捱回来,“娘娘,黄夫人求见。”

黄夫人穿着茜红底子的百蝶穿花缎衣,配沉香色棉裙,樗蒲纹龙凤绣鞋,一身喜气,进了房就唤人“拿毡条”。

传取毡条,那就是要行大礼,青田赶忙阻拦,黄夫人却执意磕过三个头,才叫丫鬟搀起,“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青田十分诧异,“喜从何来?”

“摄政王爷有命,”黄夫人抬动着眉眼,笑意满盈,“着即刻接娘娘回京。”

青田耳目一震,似乎是哪里有洪钟与焰火,宣告着一个宏伟的欢悦。那宏伟的程度,好比是整整一座的大北京。

护送青田进京的车马队伍在一月近中由扬州出发,急促而迫切地,驶向齐奢思念的尽头。

而到了二月早春,这一列车马便化作了一句话,由东太后王氏的口中徐徐驶出。

“妹妹听说了吗?宫中流言藉藉,都在传就这两天,三爷便要把那‘段娘娘’接回京里来了。”

王氏说完低低地笑一声,立在她身旁捧烟筒的太监吴染把脑袋一耷拉,眼皮子跳了下。

榻那面坐着西太后喜荷,妆饰清简,一头青丝香润间只有金小插、玉押发,恍若是金锁玉枷,锁住了一片残云断魂。她转开头,望向了窗边,“是吗?外头的梨花开得可真好。”

“整座皇城里头数妹妹院中的梨花最好,如月如雪,隔着窗都能闻得见香味呢。”王氏笑靥承颧,半眯起眼吸了一口气,“只难得妹妹宫里头所焚的‘宁远香’竟和花香一点儿也不冲,反而相得益彰。”

喜荷颜色稍霁,“太医院特别调制出的香料,自是要精致一些。”

“真真儿的!”王氏又长又密的睫毛轻闪了两下,仿似某种昆虫机敏的触角,“我有时来妹妹宫中小坐,衣料上沾染了这香,香气竟经久不褪。”

喜荷稍带得意地笑笑,“这香料里有上好的白檀、青藿、冰片、煎香……这些却也罢了,只有一味百年的白龙涎香倒是罕物,因此所制出的香料气味幽深弥久。”

“我也听说了,说波斯国前两年进贡了一匣稀世难寻的白龙涎香,统共只有八两,皇上有孝心,尽数都献给了妹妹用以调制这‘宁远香’。想那龙涎香原就珍贵,我记得在香道杂书中读到过:‘龙涎于香本无损益,但能聚烟耳。和香而用真龙涎,焚之一铢,翠烟浮空,结而不散,座客可用一翦分烟缕。’龙涎自身原无香味,却能聚敛香味,甚至能用剪刀将烟气剪开成缕。据说使用一般的龙涎香来制作合香,香气都能聚敛十年不散,妹妹这‘宁远香’中的龙涎又是极品,凝香之久可想而知。”

“到底姐姐博闻强记,这些杂谈趣事听起来令人耳目一新。”

“我‘博闻强记’有什么用?妹妹别笑话,龙涎香虽难得,我自幼也是常用的,但百年的白龙涎,活这么大,我竟连见也没见过呢,也只借着妹妹的光在你宫中时常闻上一闻。只不知掺了这白龙涎的香饵,与一般的香饵可有什么相异之处?”

须知王氏在哪里都是高人一等的态度,即便王正浩谋反一案后大为收敛,却也从未有过这般坦言自不如人之时。睨着王氏历来孤傲的面孔上一抹已近于阿谀的谄笑,喜荷的心情简直好比那久贫乍富之人,怎忍得住不大大炫耀一番?却故意做出不当一回事的样子来,闲闲散散道:“嗐,不过大同小异。姐姐想看,我叫人取来就是。玉茗,你去把香盒取来给母后皇太后瞧瞧。”

一转眼,玉茗就捧了个白釉刻花的小盒来,打开了盒盖放来榻桌上。盒内装着数十粒药丸大小的紫红色香饵,王氏的头往这边凑过来,眼睛却向那边的吴染一睱。

几乎在同时,吴染的手就没来由地抖了抖,手里的金水烟筒“哐啷”一声直跌而下。

“你怎么回事儿?”王氏脸一变,狠狠朝桌上一击,织着凤凰凌云的衣袖恰好拂过香盒,将一整盒香饵全数打翻。这一下她更是生气,一支西洋珠嵌翠叶宝花串在鬓边大起大落地摇动着,“哎呀,瞧瞧,全怪你这不中用的东西!”

吴染满口告罪地跪倒在榻下去拾满地乱滚的香饵,王氏气鼓鼓的,只不住口地骂着“蠢材”。

喜荷的心中原也很不高兴,但既见王氏这样,自己倒不好说什么了,只好掠了掠腕上的赤金童子穿花镯,反过来劝道:“不是什么大事儿,这香饵又不是水晶玻璃做的,摔一下也摔不坏,捡起来就是了,姐姐无须如此严厉。”

“妹妹不知道,最近这奴才总慌里慌张的,在我那儿也罢了,来妹妹这里还这样,没的让人见笑。唉,要都像妹妹身边的赵胜一样省心,那我就享了大福了。”

喜荷朝伫立榻边的赵胜一瞥,“这奴才才是个专捅娄子的,进宫多少年了,还忘不了当年的武师行当。这不,连他这个小徒弟全福也天天缠着他教功夫,两个人就在背人处拳打脚踢的,前儿险些不小心冲撞了皇帝,犯下‘君前失仪’的大罪,还好皇帝不曾怪罪。”

“宫里谁不知道慈宁宫的赵胜有一身好功夫?”王氏转过脸面,用甚有兴致的语调去问立在赵胜身旁的小太监,“全福,我听人说你师父比好些个大内侍卫还强些,是不是真的?”

全福立即把头一昂,“可不是?母后皇太后听过‘千斤担’吗?就是把一根木杠的两头挑上两块石盘,那石盘都像磨盘那么大、那么重,我师父能把这样的担子直举过顶,就连皇上身边的带刀侍卫也是比不过——”

“住嘴!”赵胜强抑着面上的喜色,两肩一弓,愈发凸显出衣衫下两座小山一样的膀子,“全福没规矩,奴才回去好好教训他。奴才身上那点儿微末功夫不值一提,怎敢与诸位侍卫大人们相比?只不过闲来练着强身健体,好有力气替主子多跑几次腿、多办几趟差罢了。”

“呦,怪会说话的,竟是文武全才了。妹妹,一看你宫里的人,再看我宫里的人,叫人越看越来气。”王氏又冲地下的吴染把脸一拉,“还不手脚快着点儿,磨蹭什么呢?我可告诉你,你别看这小小一粒香饵,比你的命都值钱,弄脏了一点儿,你就等着圣母皇太后和皇上问你的罪吧。玉茗,你别管,就让这奴才自己收拾。”

玉茗本已屈身蹲下,闻言只好站起。吴染一个人匍匐在地下,一边喃喃着“奴才该死”,一边四面爬动。灵巧的身与手如一阵风,很快就把散落四面的香饵收拢回盒中,却总有那么一粒两粒,在风中失去了踪迹。

玉茗将收好的香盒捧走安置,王氏却仍只虎着脸不叫吴染起身,吴染就只好继续跪在那里。喜荷在一旁打圆场:“好了,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过错,吴染,给你主子装一袋烟,让她消消气吧。”

“是。”吴染惴惴地瞄了王氏一眼,就端起烟筒,引着了纸媒,把烟嘴儿捧去王氏的口边。

喜荷笑一声:“姐姐说我这‘宁远香’的味道好,我倒觉着姐姐那‘金壶宝’的味道好,也是浓郁芬芳、甘辛入脾,闻惯了姐姐的烟丝味儿,说话时闻不见倒觉得不自在了。”

王氏有些过意不去地向喜荷挤了个笑脸,噙住了烟嘴儿抿一口,斜眼乜住膝下的吴染,“看圣母皇太后的面子,今儿且饶了你。”

吴染更把烟筒举得高高的,“多谢母后皇太后,多谢圣母皇太后。”

一室的香与烟水乳交融地缭绕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一到起更,六宫下钥。各宫内侍均在值房中歇下,略有些头脸的就悄悄聚到西华门北一排闲置的平房中推牌九。至于各宫的首领太监则多已在京中置下私宅,娶了对食夫人,隔三差五就要回家住上一晚。这一天照例是慈庆与慈宁两宫的管事牌子吴染与赵胜的归邸之日,二人分别换掉值服,取了司礼监的通牌由神武门出宫。

未几,吴染便回到崇文门的后井儿胡同,妻房绿丝儿早已久候。两人守着厅中的几座红罩烛台,烧旺了一架两尺多高的小熏炉。吴染自袖中抖出了几枚紫红色香饵投去熏炉中,赫然便是慈宁宫所用的‘宁远香’,绿丝儿则将一袭男衫剔下一片小小的衣角,又将衣角置于炉上。

神秘的香味无声地渗入衣料的每一根经纬,千头万绪地,绿丝儿掉下泪来,“老爷,义儿非去不可吗?”

“非去不可。”吴染的手有些颤抖,取出装在戗金云龙盒中的烟丝‘金壶宝’,满满实实地填入烟斗,一口口猛咂着。咂尽了,再把厚厚的烟灰从斗里一点点挖出,倒入了一只油纸包。

他叹一声,又挪动脚步一步步捱到了窗口,推窗向外望。小院的对面是书房,蜡炬高烧,能清楚地看到窗纸上的两道人影。

穿窗透幕,影子便成眉目鲜活之人。端坐上首的是乔运则,手持一卷《礼记》轻诵:“‘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这是说——”

“老师,”下首之人将其打断,吴染的养子吴义一笑,露出白花花的牙,“今儿就先到这儿吧,学生有些困了。”

乔运则略带讶异地望了吴义一眼,想要说什么,又捺住,“也好,少爷既困了,那便早些睡吧。”

吴义合上书,起立打恭,“老师好走,父亲正在那边忙着,就不送了。”

乔运则转身离开,能在背后感到那自称困倦的少年咄咄的目光。他不自主地回身望了望,敏锐地感知到,今夜,吴染和吴义这对父子间一定酝酿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整座庭院都被暮霭所包围,只有北面的客厅与南面的书房点着灯静静相对,仿佛是深藏灵犀的眼,隔着夜隐秘地眨一眨。

也就是眨一眨眼,时间已是近两个时辰后。慈宁宫的赵胜一出宫便直奔南大街的应天会馆与几位老友相聚,酒足饭饱,这才坐着一顶二人抬小轿往位于东直门药王庙胡同的家中而去。轿子刚拐入胡同,便听轿夫在外头“啊呀”一声,轿子整个地向前一倾。赵胜正坠着头打瞌睡,这一下子直接就从轿内滚了出来。

他又惊又怒地扶住了轿杠,“大刘,出什么事了?”

护轿的长随大刘已冲着轿夫大骂起来,两位轿夫揉着膝从地上爬起,“不关小的们的事儿,是这些人使坏,绊了小的们一跤!”

此时已是深夜,一个路人也不见,却不知哪里来的三四个醉汉横在轿前,都穿着半截子土布衫,腰里扎着草绳,一面晃荡着手中半空的酒壶一面击股大笑,“有趣,有趣!”

赵胜在宫中也算是呼风唤雨之人,哪肯容几个无赖在他面前兴风作浪?蛮性一发,仗着有几手功夫,抄起了拳头就冲过去。

只见他手足带风,一招一式都颇有功力,虽是以寡敌众却应付裕如,没几下就将那几人揍得屁滚尿流。其中一人恶叫着扑过来,却被赵胜两手一抓,活活地直举过头顶掷去了墙角,躲在一边的长随大刘和两位轿夫全忍不住叫了声“好”。

赵胜一时得意,趁着酒劲儿一会儿白鹤晾翅,一会儿野马分鬃,施展得正欢,忽听得大刘叫了声:“老爷小心!”

赵胜急忙转脸,却看之前已被他打倒在地的某个无赖不知打哪儿抓了块土砖直照他脑壳就拍下来。赵胜躲闪不及,前额上一痛,两眼就被流下的鲜血迷住了。

几个醉汉一瞧打伤了人,一哄而散就跑了个没影。这时却自对面来了一位中年男子,穿着皂边绢布衫,须发乌黑,两腿迈着又利落又稳重的步子赶上前,“这位可是宫里的赵公公?”

轿前的两盏风灯光照昏暗,赵胜只觉出满脸的腥热,忙拿手堵住了头上的伤口,牙齿间嘶嘶地扯着风,“我认识你吗?”

那人唱了一个喏:“公公不认识鄙人,鄙人却认识公公。呐,胡同口那‘鹤年医馆’,公公每每进出胡同都路过的不是?鄙人就是那儿的坐堂大夫,也算公公的半个邻居。这阵子医馆虽已闭门,好在鄙人的住处就紧挨着医馆,家里一概成药也都是随抓随用的,鄙人现带公公过去,赶紧把伤口清理包扎一下,省得公公这么晚再去别处延请医生。”

鹤年医馆就是赵胜家附近的老铺,素有妙手成春之誉。碰上他们家的医生,不啻于及时雨,岂叫人有推脱之理?

“那可承情不尽、承情不尽,敢问大夫贵姓?”

“小姓庄,寒舍就在对面,两步路,也不用坐轿了,鄙人搀公公过去。”

果然庄家和鹤年医馆仅一墙之隔,庄家的前厅甬道便是鹤年医馆的后墙,宅院阔大,装饰华美。“这座宅子是鄙人一个月前才买下的,就为了离医馆近,坐诊方便,有什么急病也不至于误事。”庄大夫解释一句。

赵胜至此时更深信不疑,一路被引着来到了上房,庄大夫先叫家仆冲了一碗茶,“公公先喝几口茶,鄙人亲自去准备擦洗伤口的药水。”

结果等庄大夫端着只盆从后头绕回,只见赵胜手边的茶仅喝了一小半,人却已抱着脑袋呻吟个没完:“庄大夫,怎地我这头突然疼得这般厉害,竟仿佛锥刺一般,啊呀!我、我……”忽往榻上一歪,口齿黏连,竟一下连话也说不清了。

庄大夫马上把赵胜的脉关捏上一捏,点了一点头,“这是血瘀气滞。头部内涵脑髓,为精气神明所在,卒受暴力则气闭壅塞、九窍不通、神明失司,故此出现头痛、呕恶。看来公公受伤不轻,如不及时处理,怕落下个淤血之症。这样,公公暂留在鄙人这里观察调治,顺利的话,十二个时辰之内病情就能好转。有这位小哥一人——”他瞄了瞄站在一边的赵胜的长随大刘,“在这里陪着公公足矣,鄙人家里的几个粗仆虽不得力,也都伺候惯了病人,服侍公公包管不比府上差。外头那两个轿班就可以叫他们先回家了,也不要说公公受了伤,只说在宫中当值不回去了,以免家里人担心。”

赵胜心下虽略觉不妥,但头痛如裂且眼花口顿,只“唔唔”了几声。庄大夫便转向大刘,令他去和轿夫传话。

大刘见老爷默许,遂诺诺领命。刚走开不久,就听“咕咚”一声,赵胜整个人都闭目栽倒,人事不知。

庄大夫盯着昏厥中的赵胜,关切备至的表情忽变得狡诈而嘲讽,一手端起榻上的茶碗,把半碗残茶一滴不剩地倒进了榻脚的痰盂,“饶你精似鬼,也得喝我们王三老爷的洗脚水。”

檐前新月初升,弯弯细细的似一位仙子银色的赤足,一步步,优雅地踏向东方。

月隐,长夜逝尽。

新一日是二月二十三,正逢大朝。都说春困春困,丑末就要爬起来上朝的大小臣工是最困的一批人。许多下品官一辈子也只在五拜三叩后候立于午门外,永远挨不到上头问一句话,因此也就偷个懒,辜负早朝事香衾。偏偏这一回,早朝上第一个问题就是:“可有官员缺序?”

紫禁城皇极殿前的金台御幄中,龙椅上端坐着少帝齐宏,鸿胪寺导引官伏地而拜的方向却是东面的另一张宝座。

“启禀王爷,共有三十四名官员未曾参加早朝。”

齐奢身上的一套五爪坐龙蟒衣是纯白地,就更显出微深的肤色。神色却是深浅不辨,喜怒无形,“可有四品以上官员?”

“无。”

“可有事前告假者?”

“有三个。”

“半年内,这三人可有重复告假者?”

“有一个,都御史衙门佥事何绍祖。”

齐奢欲说什么,却又向右手的御座望了一眼,正襟扬声:“请皇上裁夺。”

一身明黄衮服的齐宏面如冠玉,虽看起来仍是个不谙事故的少年人,却十分老道地把头一点,“除这另两人外,所有缺序者一律按藐视朝廷之罪论处,按品杖责。何绍祖降一级留用,停公俸三个月。”言毕,又小声向齐奢征询,“摄政王,朕的处置恰当与否?”

齐奢的眸内微蕴了笑意,“皇上英明。”

齐宏的嘴角立时有如一只幼狮的尾,有自满的上翘,“应习,都听见了?照样传旨。”

司礼监总管应习这便下跪领旨,近处的几位一品大员们是万年不坏的一脸肃穆,都微微地垂着头。齐奢的目光只在王正廷的帽檐上稍做停留,便以手指扫了扫下颏工整而乌黑的短须,“导引官退下,按部奏事。”

鹄立广场的官员于是按照吏、户、礼、兵、刑、工、都察院、大理寺等顺序一一面圣。上报的每一件事都如同一件有重量之物,年轻的齐宏很有自知之明地拣出些能拿得动的,尝试给出自个的权衡,再交予齐奢这杆老秤去检验。轻了,齐奢就添一些,重了,就减,但大多的时候他只由衷赞叹一声:“皇上英明。”整个皇极门广场的大朝完全就是一个老匠人监督着心爱的小学徒在作坊里打磨手艺,慈祥地瞧着那埋头苦干的小家伙技巧越来越熟习,同自个越来越像。坐望潮头起的欢欣中,有一丝很轻微很轻微的,后浪推前浪的伤感荒凉。

还太年少的齐宏并不能领会齐奢复杂的心境,他只晓得秋天来临时,他就要一个人坐在这天下之巅的金 柄大政,所以只如饥似渴地学习着。散朝后,又照例将叔父延至乾清宫解答政务上的疑难,一谈就谈到了近午。临别时,又下座亲自相送,送出了几步,依依相望,如鲠在喉。

齐奢即刻领悟,“皇上不须记挂,金砂姑娘万事安好。”嗓音发虚,以防隔墙有耳,或本身即是虚假之虚。

齐宏也嘘一声,松了一口气,“一切有劳皇叔。”

齐奢不躲不闪地直迎对面殷切的目光,“皇上只管安心。”他半分也不对这谎言抱愧,他只是在尽其所能地保护这孩子:在被真相伤害前,他将已经被时光治愈。就像是满怀欣喜地打开一个被五彩绸缎裹得严严实实的未来,却发现里头什么也没有。可这空落落的失望,比起牵心动肺的绝恸来说,实在是无伤大雅。

但令齐奢想不到的是,一出乾清宫,他自己就拆开了一个落空的未来。

其时他正春风满面,捉来了周敦盘问:“是该今天到吧,怎么样,人接着了没有?”

一向和主子同喜同忧的周敦却反常地蔫蔫巴巴,“爷,奴才有件事禀告。”

齐奢直觉到一些什么,脸又僵直地沉下来,“说。”

“您听了可千万别心急。”

“你赶紧说。”

“那个,啃、啃,”周敦干咳了两声,“娘娘,娘娘失踪了。”

“失踪?!”情绪来得又急骤又凶猛,使齐奢的整张脸都扭曲失形,“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么能失踪?!”

周敦怛然移开眼,“镇抚使唐大人已经来了,正在崇定院候着向王爷说明情况。”

镇抚司都指挥使唐宁的神情并不比周敦好多少,深深地低着两道连心浓眉,缩站在崇定院的值房中,一脸胆寒地陈述着:“由于娘娘此行秘不宣人,故尔一路并不曾惊动官府,只于民间的客栈歇宿。前天宿在天津白涧,昨夜宿在京东燕郊的‘三河会馆’。今日清早,侍卫换班时发现在客房外守夜的几个人都倚墙而眠,呼之不醒,遂唤来粗使婆子进入房中,见暮云与莺枝两名婢女也昏睡不已,娘娘却不见踪影,原先的睡床上摆了一只纸人——”

“纸人?”

“就是,啃,丧事人家陪葬用的纸糊彩女。”唐宁根本不敢正视摄政王的脸,脚下的砖地变得像稀泥一样软,他跪下,叩了一个头,“这些侍卫和婆子都是操江御史黄嗣权一手安排由扬州一路秘送娘娘,只因这些人玩忽职守,才出了这样的纰漏,问罪倒还在其次,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回娘娘。照卑职想,虽不知绑匪出于何种动机掳走娘娘,但既是活掳而去,想来一时片刻还不至于有性命之忧。此事现已由镇抚司全权接管,卑职也会马上赶往燕郊,保证两日之内查清此案,解救娘娘。”

齐奢的两手紧紧捏住了座椅扶手,指关泛白,脸色则铁青,“明天日出前找不到人,你这个镇抚使就不用干了。”

唐宁连吞了好几口唾沫,应一声“是”,正待起身却又被唤定——“等等,”他看到摄政王从那张卷帙浩繁的桌后望过来,眼神如打磨过一般锋利,“本王同去。”

齐奢将手头的事情简要安排一下,就与唐宁带同十来名卫士轻装出城,疾驰无歇,只花了一个多时辰就已赶到距皇城不足百里外的燕郊。

燕郊自古为京都重镇,毗邻通州,西边就是潮白河码头,兴建有不少专为接待豪商贵宾的客栈,其中顶高档的一所即为青田投宿的“三河会馆”。出事之后整座会馆都已戒严,里三层外三层全是镇抚司的番役,为首的听闻顶头上司唐宁与摄政王一道大驾亲临,慌忙赶出,迎头就参拜下去,“卑职恭请王——”

齐奢用一个极不耐烦的手势打断他,唐宁在一旁代为发话道:“直接奏事。”

“是。”头目声音干涩,一看就是连续劳神问案的样子,“禀王爷、大人,经过初步勘察,案情业已十分清楚。这三河会馆乃燕郊第一大客栈,一楼的大堂日夜有店伴轮流守值,昨夜里守值的店伴曾在近黎明时分见到一男子怀抱一女子上楼,他以为是住客狎游而归,遂不曾多管。大约两刻钟后,又见这男子仍旧怀抱女子下得楼来,声称自己与夫人喝醉了酒,与仆从走散,不想又记错了下榻客栈的地址,给了店伴十两银子,请他帮忙雇车送他们去另一家客栈。店伴见此横财,马上替那夫妇雇了一辆马车。据店伴说,那男子虽然衣衫华贵,但脸上生满了赖疮,样貌可厌,所以他并没有多看,只记得该人用两手横抱一人而毫不费劲,可见臂力超常,但其声音却尖细如女子,仿佛拿捏着嗓子说话,使人印象深刻。至于那女子的相貌,店伴说,会馆雇员一概严禁偷窥往来女客,且当时灯光稀暗,因此也不能说得确切。不过卑职推断,这一男一女应该就是劫匪与娘娘。娘娘被劫走后,床上留下了一只纸扎人,扎功精细,甚至各个关节都能够活动,一与真人的大小无异。想必是这劫匪先怀抱假人进店,凌晨时分光线不佳、相距又远,店伴并不能看出破绽。劫匪上楼后,便以喷香迷倒客房内外的诸人,撬开房门,将假人留下,而将昏迷中的娘娘堂而皇之地带出门外。店伴原就看他抱得一人,又收了他的好处,故也不会起疑。至于他脸上的赖疮与刻意造作的嗓音,显然是为了掩蔽真形的伪装。

“眼下镇抚司各部均已出动,一队负责搜检燕郊所有的大小客栈,一队负责缉问所有常在三河会馆周边载客的车夫,还有一队负责在京津两地所有的纸马店与扎彩铺子追查纸人的来源。这三队一旦有其一查有所得,马上就能跟踪到娘娘的下落。调查现已进行了超过三个时辰,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请王爷暂且宽怀、稍事歇息,若有切实消息,卑职马上上报。”

齐奢听完了这雨打芭蕉的一串,转脸和唐宁说了一句话。

唐宁点点头,向地下的头目手一挥,“娘娘的客房是哪一间?”

客房在三河会馆的二层,极大的一所套房,进门是会客厅,往后一边一卷是起居室,另一卷是给下人睡的一间小屋,最顶头才是寝房。只见四围坠着金红丝线纱绸,南边的一张睡床帐门大开,帐内放着一只沥金的纸扎童女,白面黛眉,颧上染着两团鲜丽的腮红,满面笑容,欢喜得令人惊悚。

乍见这死物嫣然欲活地横躺在床上,唐宁背后的汗毛不由得根根直竖。齐奢先只觉腹内仿佛有什么重重往下一沉,就觉出了身后的重量,有人拉住了他长衫的后摆呜咽个不住,“王爷!都怪我们,都怪我们没照看好娘娘,娘娘要有个三长两短……”

齐奢扭过身子,拍了拍跪倒在腿边的暮云和莺枝,“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到底怎么回事儿?”

暮云泪光闪烁地抬起头来,“我们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只觉这一觉睡得极死,醒也醒不过来似的,这才刚刚睁眼,就听人说王爷也赶过来了,我们只求王爷降罪!”

“好了,先别哭了。昨夜里当班的侍卫呢?叫他们来。”

那四名侍卫被带到跟前,吓得两股战战,其中一个还能勉强说出话来,却说的一口扬州土话。齐奢听不大懂,马上暴躁了起来,“带下去掌嘴,这么说话谁受得了!”

唐宁使了个眼色,叫人把哭泣不休的暮云和莺枝,连那几个侍卫全部带出房,“王爷息怒,下头人无能,卑职亲自去盘查,王爷且在这里歇一歇,用几口东——”

“大人!禀王爷,禀大人,有信儿了!”先前那头目急趋而至,原本疲累已极的苍黑脸膛上涨出了红光,“已找到了昨夜受雇的车夫,他说那劫匪带娘娘去了北边十里地外的一处庄子——”

他的话还没说完,齐奢已拔脚向外头走去,“备马。”

黄昏要来了,霞光的缕缕艳迹下,十来匹骏马风入四蹄,头马上一黑衣白靴的镇抚司番役手持长鞭、挥斥开道。

“闪开!闪开!”

有躲避不及的行人被鞭子卷出老远,连哭带骂地爬起,马队早已消失了踪影,空余滚滚骑尘。

尘雾消散,渐渐地露出一张脸,一张沉睡的、轮廓曼妙的脸。

须臾,这脸有微小的震动,紧阖的眼皮徐徐张开,沉重地眨动着、眨动着……又颤抖了几下,满目迷光地重新合起。睫毛浓黑纤长地覆下,划出一道道囚徒的栅栏,将人幽闭在不可探触的深处。

就这样在昏迷与半醒间不知反复挣扎了多久,睫之囚栏才终于完完全全地升起。由这黑暗中,首先释放出的是迷茫,其次是愕然,再次,就是深深的惊惧。

“你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

青田听到了自己沙哑的嗓音,头痛欲裂地,望向面前的黑影。

黑影摆晃了几下,一分分在她涩痛的眼底成形,发出“嘿嘿”的笑声。笑声听起来像是细细的女声,脸却是一张男人的脸,整张脸都被红肿化脓的痘疮所盖掩,五官难辨,但一双眼放射着兽瞳一样的荧光。

“娘娘才是好大的胆子,醒来看见这种地方,居然既不哭闹,也不呼救。”

“这种地方”是一座四四方方、长宽各约四丈而高达两丈的地窖,窖顶的出口以一块碾盘覆盖,窖底、四壁都是冷硬的泥土,活似个洞穴。两盏很小的油灯在地上嗤嗤地烧着,借着微光,青田看清了那人的模样。她本能地向后一缩,才发觉动弹不得——后背抵着一根十分粗大的十字立柱,两臂被牛皮细绳固定在“十字”两边,另一条长绳则自她胸膛一路到脚踝,把整个人都绑缚在柱上。她身上仍只穿着昨夜的寝衣,薄薄的一套水红色袄裤,地窖阴森森的寒气把她鞋袜无着的双脚冻得又刺又木,而冰冷的恐惧则泛起在她的五脏六腑间。青田不确定是外头的,还是心里的寒冷令她的牙齿“哒哒哒”地打着战,但她确定这不是梦,尽管昨夜入梦前她还憧憬着与爱人的相会,谁知睁开眼,眼前竟是活生生的梦魇。

“你明知我的身份,还将我劫持至此,自然早有筹谋,我哭闹有何用,呼救又有何用?”

“娘娘胆识过人,确非一般的庸脂俗粉。既然娘娘这般聪颖,何不猜上一猜,在下将娘娘请到这里所为何事?”因着背光,疮面人的皮肤愈显得坑洼不平,层层交叠的阴影在其上蠕蠕而动,令人作呕。

青田抽开了视线,避免直视这阴暗而模糊的面目,“鸡鸣狗盗之徒,所为自是蝇营狗苟之事。”

疮面人的嗓子里咕噜一声,似乎在发笑,“娘娘这就错了,在下的手段虽然鲁莽了一些,却是为了风雅之事。在下素闻娘娘的书法之妙,藏风骨于灵动之内,寓洒逸于遒媚之中,独步一时、冠绝京师,故此想求娘娘的一副墨宝。”

笼罩在周身的黑暗似一张深不见底的幕,青田自觉向这黑幕里跌进去,恐惧亦随之愈发深刻。

疮面人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张纸,展开在她鼻前,“只要娘娘照着这上头的内容亲笔誊真一份,再扦上一个手印,在下立即将娘娘送回,保证娘娘毫发无伤。”

一旁的油灯蓦地里摇了摇,青田防备地眯起眼,念出纸上起首的头一行:“参叔父摄政王辜恩背主谋反大逆之罪。”她开始领悟到什么,骇然向其人一望,又将眼光投回,一字字地往下看,“妾身段氏,本系京中娼女,后私与叔父摄政王相厚,得以数年服侍左右,日夜不离,乃其侧近之人,见闻真切。叔父摄政王身居亲贵之显,蒙朝廷付托之重,然非但不思图报,反外饰忠良,内藏奸狡。把持军权之要,滥用武功。聚敛赂遗之财,收买人心。胁制官吏,肆意刑赏。至各省监司出缺,往往启用亲信幕僚,而夙昔通达吏治、谙练军务之员皆弃置不用。谋集党羽,紊乱政事,明目张胆,无复顾忌,且暗蓄刺客,希图皇位。而幸窃摄政之名,虎而加翼,为祸可胜言哉!若不及今早处,必至酿成大衅,倾危社稷。妾今为叔父摄政王所逐,皈依佛门,回思往昔所睹,缄默实有所不安,谨据实纠报,望圣明察之。则不惟可以除君侧之恶,而亦可以为后人之戒矣。江山幸甚,苍生幸甚。妾不胜激切恳祈之至。”

伴随着最后一个字,青田的整张脸都变得惨白无比。她窥见了黑幕的一角,却更为迷惑,“你们无法无天,竟以我的口吻捏造密信诬告王爷谋反,还要拿到我的笔迹,如此处心积虑——”她再一次惊悸地打量起那双神秘的眼睛,“到底是什么人?”

疮面人闻而不应,只把纸张抖了抖,“文房四宝在下都已随身带来,只要娘娘点头,在下马上就为娘娘研磨伺候。”

青田再次尝试着扭动一下,她依旧在发抖,但分明感到自漫无边际的恐惧中,有一股怒意在体内熊熊地升起。

“休想。”

疮面人呵呵有声地笑了,“在下早就料到娘娘不会轻易就范,所以——”他的手在腰间一晃,纸张就不见了,而多出来一柄又细又长的钢钳,钳头烁动着幽冷的光。

他把钳口轻轻地张开,“娘娘的一张嘴可硬得很,却不知纤纤十指是不是一样硬?”

每一块骨节都向内缩进去,青田的呼吸出现了混乱的杂音,被牢牢捆在木桩上的两手惊恐地挣动着,“你敢……”

那人早已倾身向前,箍住她挛缩舞动的手指,“娘娘只要再说一次‘休想’,便知在下敢与不敢。”

这一张恶脓四溢的脸离着她这样近,青田无能为力,只有扭转脖颈,不去听、不去看。

刺痛袭来。

她猛一下挺身,钳口却只蜻蜓点水地在她一片指甲上一拽,便已松开。

疮面人撤后一段,把钢钳举起在鼻前反复地张合着,使之发出“咔、咔”的咬啮之声,“在下再问一次,这封密信,娘娘抄或不抄?”他等待了一刻,一层兴味盎然的笑意就浮现在眼底,“虽说‘十指连心’,可一会儿还要借娘娘的右手来眷写,万一伤得狠了,这字写出来也要走了样。这样吧,咱们打个半折,只把左手的五根指甲一根一根地拔净,也算请娘娘一尝真味。”他果然就张开钳子夹住了青田左手拇指的指甲,微微地使了一分力。

“娘娘,现在点头为时未晚。”

背后的木桩怎么顶也顶不穿,死路一条。青田无望地合起了眼,下一刻,她的眼泪就滚落。

耳光、拳头、皮鞭、铁锤,甚至是舂米的杵头,她统统尝试过,但却从没尝试过这样深入骨髓的疼痛。掰拧着肌骨、撕扯着五脏,而她唯一能做的,只是沉默地紧咬牙根。

继而痛有一瞬的休止,自嗡嗡乱叫的耳鸣中钻出的话音听起来已失真而含糊,“如何娘娘,不好受吧?只要您肯动一动笔,玉指就可免遭此罪。”

青田把头倒向一旁大口地吸气,左手上像是染指甲染出了界,半只手都鲜红淋漓,一片指甲半挂在拇指上摇摇晃晃,随时会掉落,但她的口中却没有掉落一个字。

疮面人点了点头,“呵呵,在下倒要试试,这样一幅娇躯真不成是钢筋铁骨?”这一回他的手很快,一下就大张开沾满了粘稠血液的钢钳,“滋儿”地拔去了整片指甲。

青田的眼前一阵阵乌黑,是离水的鱼被活活地剃去鳞片,坠地的鸟被生生地扯光羽毛。极痛时,幻象出现,有人面兽身的恶魔拿着钢叉狠狠地捣入她。

口水与鼻涕一起淌下,青田面目变形地嘶喊起来。

闻声,疮面人似乎起了恻隐之心,很不值地叹一声:“在下早就说了,为了几点墨,何至于流血?怎么样,在下替娘娘松绑?”

青田记得从前在妓院挨打时,就会忍着泪在心里回想恋人的样子——乔运则的样子,于是她闭起眼回想着齐奢,他的手、他的吻、他的笑脸,繁芜的片段纷至沓来。她有过那样多的男人,无一不贪恋她美妙的身体,唯有这一人,像阳光穿透水晶一样穿透她的心。因此她怯懦的肉体渴望着说“是”,渴望着把这恶魔的密信抄上一千遍一万遍也不要紧,反正她的心会一直是最为纯净的水晶,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和裂缝。

青田颤动着眼皮,聚集起仅有的气力,“王爷一片忠君之心,岂容你们这班小人造谣陷害?你们就不怕报应吗!”

那人脸上的疮印一鼓,什么也不多说就举起了钳子,钳住青田食指的指甲浑力一扯,连带着肉皮尽根拔出。而后,钳口就又叼住了中指,这一次仿佛野兽在分尸,尖利的牙口往外提一提、往里送一送、搅一搅、掀一掀……其艰涩与缓慢足够把人由头到脚都撕成碎片,残破的指甲却还在血水喷溅的手指上,筋肉黏连。

青田已发不出声音来了,仿佛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片浊水里,只看得到昏聩的形状,却什么也看不真。就当她的肺已濒临炸裂时,又得到了一点空气,人浮上了水面,浑身都是湿濡的汗,齐耳的发已成一缕一缕,往下滴着水。

待她恢复了几分知觉,就听到残忍的笑声一震一震扑入了耳鼓,“有那无稽之谈,说娘娘是千年鼠精所化,倘若果真如此,娘娘倒确实道行不浅。不过都说蛇有七寸、妖有命门,娘娘既身为京中花魁、风流班首,在下就权且一试,看娘娘的命门可是藏在这一袭红衣之下?”

眼下的青田的确是妖,一只吐出了金丹的妖,从里到外都已被透支掏空,甚至连潮湿冰凉的外衣与肚兜被粗野地扒掉,她也不再有反抗的意志。但当疮面人把血淋淋的钢钳对准她的乳房时,她就浑然间一凛,瞳孔放大,“你、你干什么?”

疮面人伸出左手摩挲着她一边的乳房,并把右手的钳子夹住她另一边的乳头,轻而又轻地合拢了钳口,“难怪摄政王对娘娘如此爱不释手,下一次他爱抚这里时,就不会只见娘娘的一捧雪脯,而不见自己的满手血腥。”

青田终于不觉得冷了,惊惧与羞耻似一个火球直滚上头顶,她拼尽仅剩的余力往前一撞,满眼的火星霎那间燎原。而在彻底地昏厥前,她仿佛听到了几声凌乱的蹄铁从头顶的人间传来。

太阳沉落西山,起了风,卷动着层云,看样子将有一场好雨。雷声未至,却先闻隆隆的马蹄震地而来。

小半个时辰的追踪后,马队停在了一口废弃的地窖前。镇抚司都指挥使唐宁将手一摆,三五名番役率先滚下马,合力抬起了盖住窖口的碾盘。

唐宁跟着跃下马背,往前追几步,“王爷!”

半日的风尘仆仆使齐奢的脸容亦成了土塑泥雕,所有的惶急全写在他一深一浅的脚步上。

“王爷,”唐宁拦住了齐奢;碾盘被搬开后,露出一方深洞,洞中的所有仍潜伏在暗影中,“卑职先下去。”

窖口有一道残破的木梯,唐宁顺梯而下。地窖里冷气侵身,他跺了跺脚,打亮了火石,举着火向前一绕就大喊了起来:“王爷,娘娘在这里!”

喊声甫落,齐奢已几步下到了窖底,追随着唐宁手中一闪一闪的火捻子向墙角走去。刚走出没多远,忽见前头的唐宁旋回了身体,一脸尴尬地把火远远擎开,“王爷恕罪。”

伍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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